關晞盯著鬱賁看。鬱賁轉過臉去,好一會,才轉回來。

鬱賁說:“你非要了解我們的專業方案做什麼?這不是你的職責範疇,你配合我們的需求完成工作,不好嗎?”

關晞說:“我要去見老總裁,當然要預先熟悉專案。”

關晞搬出老總裁,鬱賁無話可說。

職場上,做出花兒來,不刷臉也沒用。

鬱賁抬眼。

關晞看著他,笑眯眯。

鬱賁咳了聲,拿過關晞列印好的方案,從桌子上抓了一支筆,圈了幾處:“改造和微改造的不同,主要在這裡。”

關晞垂眸,看鬱賁在“修舊如舊”四個字上重重標記。

“根據你提出的西關文化包容特性。”鬱賁的語氣不太好,“以及對傳統文化園的定位……我們擬定了修舊如舊的基調。”

關晞點頭。

鬱賁說:“修舊如舊,指的是基於對外輪廓不變的前提下,進行建築立面更新,拆解建築區域性、置換建築物功能,保留原有街巷的肌理,加固危舊建築結構。”

他頓了頓,繼續道:“根據具體建築情況不同,簡單來說,我們分為兩種情況。”

第一種情況,原樣修復。如果原住民的老宅的狀況比較好,那就進行原樣修復,儘可能保留價值與特色,體現長樂坊的歷史。

第二種情況,改造提升。關晞翻譯了一下,其實就是立面翻新——如果原住民老宅的外牆老化比較嚴重,就根據不同的建築風格進行細緻清理,並重新翻新立面。剝落的廊柱,斑駁的外牆,都會細緻地修復回原本的樣子。

既不是大拆大建,也不是大改大造。針對建築的具體情況,進行精準整修,這樣既可以規避產權糾紛,大大降低拆遷難度,又可以最大限度地提升原住民居住水平。

鬱賁用黑筆在規劃圖上橫橫豎豎畫了幾根線:“基礎格局是‘三橫五縱街巷’。”

關晞對著規劃圖默默思索。

鬱賁看了眼時間:“你覺得呢。”

關晞很坦誠:“我覺得你這份規劃,僅僅修舊如舊。”

鬱賁反問:“所以?”

關晞很直接地說:“不太行。”

……

辦公室裡一片安靜,鬱賁努力壓制住自己因為被否定而上升的煩躁。

“哪裡不行。”鬱賁深呼吸,“包容性,傳統樣貌,都在這裡了。至於傳統文化,我們後期招商會側重……你覺得哪裡不行。”

關晞說:“如果長樂坊專案的意義在於公關,那你的方案不夠‘靚’。如果長樂坊專案想專注商業,你的方案除了花錢,我看不到收支平衡點。”她直言,“不靚,會被施總打回來;不賺,我們就要被裁員。”

鬱賁斷然道:“我能護得住你們。”

關晞說:“我覺得廣發銀行和永大集團翻臉是一個很重要的訊號。行業的未來將持續動盪,我們每個人,都將面臨時代的轉型。”

鬱賁靜了靜:“永大集團,真的至於嗎。”

關晞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而是折回主題:“現在專案的方向定位很模糊。文化地產和蓋商住樓不一樣,活化傳統文化並非簡單粗暴地‘造出來’,這樣生蓋硬造的文化產業,就好像硬捧明星,大眾不買賬,沒有生命力。我們要為西關文化設計可以自運營的體系,讓它們有自己養活自己的能力,做大眾認可的‘西關靚女’。文化必須貼近大眾。”

“懸浮。”鬱賁不置可否,“所以這是你遲遲不願意審批的原因?”

關晞敘述:“是。這份規劃沒達到應有的標準。”

標準,什麼標準?業務標準、公關標準還是生意標準?

鬱賁的臉色不太好看,但語氣還算心平氣和:“明天上會討論一下。”

關晞說的是什麼話?象牙塔尖待久了嗎?文化地產單純靠自己養活自己、不拿任何補貼?笑話!

天真的理想主義!

這是核心業務的事,鬱賁不認為關晞的建議具備參考價值。

……

第二天上午,陳家嫻作為實習生參加長樂坊專案內部的進度會。

收到會議通知的時候,她剛好按下咖啡機的啟動鍵,驟然響起的研磨聲後,伴著焦香,咖啡落進杯子。

陳家嫻灌下咖啡,和昨晚熬夜灌滿腦子的海量報告混作一團。

不得不說,與茶相比,咖啡使人清醒的速度更快、效率更高。陳家嫻感覺自己的靈魂很快回籠,她開啟運營發來的郵件。

會議紀要表格依舊沿用她做專案秘書時製作的那一份,最上面參會人員名單中,她看見自己的名字。

她的名字後面跟著兩項工作任務。

或者說,因為這兩項工作任務,她的名字才堂而皇之地出現在名單上。

跋山涉水,跨越高牆,她才終於能夠在商業社會擁有自己的名字。

“喂,你。”

陳家嫻聽到了,但沒有理會,把杯子從咖啡機下拽出來。

“專案秘書。”

陳家嫻依舊沒有理會。

“……陳家嫻?”

陳家嫻這才回過頭。露出疑惑的表情:“你找我?”

那位同事訕笑:“專案秘書,這邊的洗眼鏡機壞了,需要報修一下。”

陳家嫻說:“我現在不是專案秘書哦。”她指了指自己的工牌,上面寫著“實習助理”四個字,“報修不是我的職責許可權。”

那人低聲道歉。

陳家嫻端著杯子回到座位上,拔下膝上型電腦的充電介面,抱起來往會議室走去。

會議室門口,周可正和另外一個女同事激烈地爭論什麼,兩個人把材料甩得啪啪響,其他人視若無睹地經過。

衝突,在卓秀太普遍。在強悍文化下,卓秀的女員工從不畏懼衝突。

陳家嫻躊躇片刻。周可餘光看到,轉過臉,對陳家嫻點了點頭。

她們曾經分享善意,但她們並不是朋友。

陳家嫻帶著一點笑意,跨進會議室。這一次,她的位置不在門邊,而是緊挨著會議桌後排。

……

專案內部會議,鬱賁本人坐鎮,幾個團隊負責人圍坐於會議桌前。偌大的會議桌空空蕩蕩,有彙報任務的團隊成員擠坐在各自負責人身後的椅子上。

工程團隊介紹過最新版改造規劃後,留出時間給大家討論。

財務主管黎紅率先開口:“鬱總,這一版微改造方案的投入-回報,您希望我的團隊如何估算?”

鬱賁說:“紅姐,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黎紅很尖銳地說:“BOT模式的對標專案都在歐美,國內還是一片空白,缺乏營收的統計資料。卓秀集團不是慈善機構,民生幸福是政府而非企業的責任。這一版規劃方案,看起來只是修修補補,修補以後呢?我看不到可能的回報。沒有任何盈利點。”

黎紅今年57歲,是卓秀集團退休返聘的老資歷。她可以犀利,也可以問得很現實。

“靚”不是她的職責範疇,她只關心賺。

負責招商運營的潘喬木清了清嗓子:“紅姐,我來簡單介紹一下,西關區政府決定與我們BOT模式合作的原因。當時,對於長樂坊舊城改造,擺在西關區政府面前最大的問題是:權責不統一,缺少責任主體。對於西關區而言,當時的局面是:誰都有責任,誰都沒責任,缺少一個統領全域性責任主體,所以長樂坊舊改才無法推進,這也是卓秀介入長樂坊專案的原因。”

他看著黎紅:“直白來說,BOT專案的責任擔當意義大於商業盈利意義。企業需要承擔社會責任,這才是卓秀集團與西關區政府開展BOT合作的初衷。”

設計主管說:“紅姐,專案確實有現實困境。首先,長樂坊片區的容積率很低,政府要求我們既要控制建設總量,又要保護歷史街區,設計只能在夾縫中尋求平衡。其次,憑藉我們自己的力量,很難承接具體的歷史文物保護工作。”

潘喬木補充:“長樂坊片區大多是小街里巷,屬於碎片化的改造標地,難以完成規模性商業開發,招商有一定難度。”

黎紅很直接地問:“所以你們的意思是,完全公益?不要盈利?”她冷笑一聲,把方案甩在桌子上,“是你們瘋了還是我瘋了?我不可能簽字同意。”

會場沉默。

黎紅搖頭:“社會責任不是我的權責範疇,文化和情懷也不能當飯吃。我只為數字負責,我也只能看得懂數字。你們想盡快完成專案,認為這樣可以控制成本,但在我看來,如果沒有回報,再少的成本也是虧損。老總裁和施遠只要這個專案有亮點,但我們呢?虧損的話,拿什麼養專案?誰想被裁員?”

鬱賁還想開口,就被黎紅打斷:“鬱總,您當然可以說服我,但您要如何說服集團審計?”

集團不管專案的苦衷。只要虧損,就意味著專案背鍋,意味著專案降薪及裁員。為此,施遠和老總裁李卓秀踢了幾次皮球。

要滿足老總裁和施遠的要求,這個專案必須“靚”;要滿足自身利益,這個專案必須“賺”。

無論是“靚”還是“賺”,哪個簡單?

會議室內齊齊陷入沉默。

有人憤怒地抱怨:“這他媽哪裡是做事?這他媽分明是教我們做人。”

有人小聲說:“所以才是‘硬骨頭’啊。”

討論到現在,事實擺在眾人面前:長樂坊專案只能試圖平衡“靚”與“賺”。

專案齊齊化身端水大師。

鬱賁坐在會議桌前,沉默半晌,把目光投向關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