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將藥丸裡包含的藥材一一道來,最後道:“這是男子尋常用作避子的方子。”

她再嘗另一個。

“這是安神丸,裡頭是茯神,遠志,石菖蒲,龍齒……”

一切水落石出。

他用一個安神丸換了之前的避子藥,在她神不知鬼不覺中,便讓自己懷上了他的孩子。

事到如今,沈清棠反而平靜下來。

她眉眼淡淡,對大夫道:“麻煩給我一劑落胎的藥。”

她要落了這個孩子。

大夫早已準備好了,上次她見沈清棠神色便知她會再來尋自己,果然叫她預料到了。

沈清棠拿著藥出去,交給蒹葭,只說是大夫開的,調理身體的補藥。

蒹葭不疑有他,回府便去小廚房煎煮上了。

沈清棠坐在屋子裡等著,卻沒等到蒹葭端來的落胎藥,先等到了回府的裴琮之。

他知道沈清棠今日去醫館瞧病,那地方男子禁入,硯書半點不知。

裴琮之親自來問她,是擔憂的神色,“妹妹怎麼了?我聽說今日妹妹去醫館看診了,可是哪裡不適?”

“沒什麼,不過是葵水來的時候總有些腹痛。先前頭疼時那大夫替我紮了兩針,醫術高明。我便去她那兒看了看,拿了副藥回來試試。”

她的確總有腹痛,這是在南江城時落下的病根子。

先前裴琮之也讓太醫院的太醫為她診治過,這是頑疾,只能是好好調養。

裴琮之並未起疑。

藥煎好還要好些時辰。

兩人先去桌邊用膳,說話間裴琮之又提起這事,“要不明日我再去宮裡請個太醫來為妹妹診治?”

外頭的坐堂大夫,他實在是不放心。

沈清棠卻不許,她自有話解釋,“不過是些女子常有的毛病,算不得什麼大事。哥哥總叫太醫來,弄得大張旗鼓的,我往後可怎麼見人。”

她臉色眼見得惱了,反叫他過來哄她,“好好好,不叫不叫,便依妹妹。”

他親自盛湯送到她面前,以示賠罪。

溫潤好看的眉眼微微彎著,是妥帖周全的笑,“是我考慮不周,妹妹千萬別惱。”

他低聲下氣的禮數做得足足的,沈清棠這才輕哼一聲,勉強饒過了他。

大多數時候,他總是溫和有禮,又妥帖周全的。她也嬌嗔可人,雖是話裡帶刺,總生反骨,卻也是別有情趣。

這樣的日子,不算難熬。

但若是多個孩子,便不一樣了。有了父母身份的約束,她便當真成了這府裡的繡眼鳥,掙不脫,逃不掉。

她會變成下一個江婉,在無盡的怨恨憤懣中度過半生。

沈清棠等著,等著那服能叫她落胎的藥端進來,徹底絕了這個可能。

不想中間竟出了岔子。

也是奇了,這屋裡房外的蒹葭平日裡走過多少趟,便是閉眼也不能走錯,今日竟叫這門檻生生絆住了腳。

她手上端著剛熬好的落胎藥。

熱氣騰騰,盡數潑灑去了地上。

人也叫這門檻絆了好大一個跟頭,直愣愣摔了下去,手腳都磕的生疼,忍不住痛撥出聲。

裴琮之去了淨室洗漱,沈清棠聽見動靜出來看。

白露已經趕了過來,忙忙將蒹葭扶起。

滿地碎瓷狼藉。

蒹葭身上也很是狼狽,連忙低頭告罪,“夫人恕罪,湯藥被奴婢灑了,我再去煎一副來。”

一副湯藥,至少得煎數個時辰。

眼下天色已晚,再煎一副得煎到什麼時辰去,更遑論還得去醫館取藥。

“不必了。”

沈清棠對於底下伺候的丫鬟總是寬宥的,“也不急著喝,明日再煎也不打緊。”

又問她身上可疼不疼。

自然是疼的。

好在冬日裡衣裳穿得厚,只是手肘膝蓋處怎麼也摔腫了,蒹葭咬著牙,疼得隱隱抽氣。

“這裡不必你伺候了,你下去歇著罷。”沈清棠又取了玉肌膏給她,“塗到紅腫處,明日便能好了大半,也不會再疼了。”

大多數時候,她也是個極好的主子,善待丫鬟,體貼下人。

蒹葭一時眼都紅了,拿了玉肌膏,道謝退下去。

等裴琮之從淨室出來,門口的狼藉已經叫白露收拾乾淨了,只空氣裡還浮沉著湯藥的清苦。

相隔不遠,他自然聽見了這裡的動靜,也聽見了她那些體貼入微的話。

“妹妹真是大度。我送妹妹的玉肌膏,妹妹轉手就送給了旁人。”

那玉肌膏還是他那年秋狩去先帝面前親自為她求的。

宮廷之物,自是珍貴無比。

他面上雖含笑,話裡卻隱隱有醋意。

“哥哥既送了我,便是我的。我願給誰便給誰,與哥哥何干?”

她沒喝成那副落胎藥,正是心煩意亂的時候,與他說話也是尤為不客氣。

自顧自去了裡間上榻。

夜裡兩人相擁而眠,他的手掌正擱在她平坦的腹上。那裡面,悄然孕育了一個小小的生命,能將他們捆綁在一起的生命。

沈清棠睜開眼,慢慢將手覆在他手背上。

兩手相貼,什麼也感受不到。

胎兒還太小,是一副落胎藥便能隨意捨棄的性命。

沈清棠緩緩閉上眼,眼角悄然落下一滴淚來。

她沒有親人。

這是唯一一個與她血脈相連的親人,可她卻要親手扼殺他,不能留。

翌日沈清棠領著蒹葭白露再去醫館取藥。

那女大夫卻不在,醫館裡抓藥的小童說,“實不湊巧,師父今日一早上山採草藥去了。”

沈清棠問什麼時候回。

小童撓撓頭,“這事說不準,有時兩三天就回來,長的時候半個月也是有的。不過貴客不必擔心,您要抓什麼藥,告訴我就行。”

她要抓的是落胎藥。

眼下蒹葭白露皆在,這事不能叫第三個人知曉。

她只能婉言推拒,“無妨,我等過些日子大夫回來了再來找她罷。”

蒹葭覺得自家的夫人似是有哪裡不對,自醫館回來後她便獨坐在園子裡。

一盞茶,一爐薰香,一坐就是大半日,安安靜靜。

先前日頭還足,後來園子裡起了風,蒹葭來勸她回屋,“風太大了,夫人當心又吹得頭疼,還是隨我進屋裡去坐罷。”

她來扶沈清棠起身,聽她突然極輕的呢喃了一句,“你說,這是不是就是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