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之所以是意外,就是因為在發生之前,誰也不會去考慮它。

很平常的時間裡很平常的人,誰也沒有預測到下一刻會發生什麼。

我爸的離開,就是在一個很平靜的週日午後。

那時候二叔剛剛參加工作,在縣裡的文化部門實習,週日也要被迫加班。

臨近中午的時候,他從單位給家裡打來電話,說自己有一份很重要的檔案忘帶了,問我爸能不能給他送過去。

我爸當天閒著沒什麼事兒,舉手之勞的事,他當然不會不答應。

剛接到電話的時候,在家過週末的三叔玩心重,想跟著一起去縣裡逛逛,結果在我爸出發之前,他突然接到學校臨時有活動的通知。

就是他不想去,我爸跟爺爺也不會同意,只能無奈先一步坐公交車去學校。

之後,我爸出門去給二叔送檔案,爺爺想讓他吃過午飯再去,但我爸那天早飯吃得晚,當時還不餓,同時也怕二叔等得著急,便沒聽爺爺的,空著肚子出門去。

出發之前,他還交代我媽,讓她跟爺爺餓了的話就先吃午飯,不用等他回來,到時候給他留出一些來就好。

那天,我媽確實給他留了午飯,但再也沒有人回來吃了。

以上這些,都是我媽告訴我的,那天接到警察電話的時候,是她這一輩子最灰暗的時刻。

此後不管到了怎樣困難的境地,對她來說都比不上那一刻的痛苦,所以她才能咬碎了牙把艱難的生活堅持下去。

我在回憶這些的時候,突然意識到一個我差點忽略的問題。

那就是我昨天從縣城來去,都沒有注意到哪裡是需要過橋的。

從爺爺家出發也好,從鎮上出發也好,都沒有經過什麼橋。

而我爸當年卻是撞破護欄,從橋上摔下去的。

也許是在我沒有經過的地方?雖說我去過了縣城,但也只是去過縣醫院而已。

縣城說起來也不小,我不知道的地方還多的很,比如二叔當年工作的單位,我也不清楚究竟在什麼位置。

嘖,這麼想來,有空還是得找機會去縣城轉轉,或者在地圖上研究一下。

睡夢中的爺爺短暫迷糊之後,眼底很快恢復清明,

“哦,是你啊,我還以為是……”

爺爺的話沒有說完,但後半句話的意思誰都明白。

我輕輕點點頭,

“爺爺,二叔已經做好晚飯了,你確定這會兒不吃嗎?”

“你二叔……”爺爺低聲嘟噥了一下,輕嘆了一口氣,

“唉,算了,我先不吃,想接著睡會兒,你去吃吧。”

“好。”

我點著頭退出去,輕手幫爺爺關上房門。

餐廳裡,二叔做的晚飯,讓我對自己剛才的判斷產生了懷疑。

而且,是極大的懷疑。

擺在餐桌中間的那一盤醬油色的東西,勉強能看出來是燉到一點湯汁都沒有的白菜燉粉條,旁邊擺著的,就是我剛才已經在鍋裡見過一面的,那些難以分辨真身的物質。

似乎……是某種豆類?

碗裡不斷開除的焦糊味兒霸道的攻擊著我的嗅覺,似乎是在對我妄自猜測它身份的懲罰。

餐桌上唯一正常的,也就是那碟饅頭了。

我拿起離我最近的一個,感受著它冰涼的溫度跟堅硬的表皮,心想我錯怪它了,連饅頭也正常不到哪裡去。

“怎麼,還嫌棄啊?有的吃就不錯了。”

二叔看我愣神,似乎是猜出了我心裡的想法。

“沒有沒有。”

像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話,我趕緊低頭咬了一口自己手裡的饅頭。

……我頭一次用相當具有韌性形容一個饅頭。

“二叔,聽三叔說,你中午過去送了個湯?”

我終於忍不住問了出來,二叔要是有那個處理烏雞的水平,今天把晚飯燒成這樣,只能說要麼是對我有意見,要麼是對這顆大白菜呦意見。

“哦,”

二叔很淡定地品嚐著他的作品,

“我去市場殺了只烏雞,拿去飯店燉的湯,怎麼了?”

他斜了我一眼,

“怎麼,你是覺得我給他們送的飯這麼好,晚上回來就虧待你?”

“沒…沒,當然沒有,我只是一開始以為二叔廚藝這麼厲害,跟飯店裡做的一模一樣。”這沒什麼還隱瞞的,我直接實話實說。

原來就是飯店裡做的啊。

那聽二叔這個意思,雞是菜市場現殺的,湯是飯店現做的,這烏雞應該就不是從家裡帶過去的咯?

可為什麼偏偏就是烏雞啊……

“我確實不怎麼會做飯,”

令我驚奇的是,二叔竟然主動跟我聊了下去,

“以前在家都是你爸負責做飯,後來我娶了老婆,就一直是你嬸子在做。”

我爸會做飯這一點我不吃驚,以前我媽就總是提起。

“我爸他……做飯好吃嗎?”

我抬頭,試探了一下二叔的臉色,覺得他這兒情緒好像不錯,才敢問出來。

“你爸他做的飯……”

迎著我期待的目光,二叔一點兒都不委婉的明說,

“跟我現在差不多。”

我在心裡悄悄嘖了兩聲感嘆,怪不得我媽只是提過我爸會做飯,從來沒提過味道如何啊,這是我媽眼裡八尺厚的濾鏡都昧不住的良心。

“小時候,你爺爺不著家,我跟老三基本上就是你爸帶大的,”

二叔看向我,眼神像是在透過我看向另一個人,

“那時候我們關係多好啊,如果不長大,沒有那麼多麻煩事兒,也不至於會到這個地步。”

二叔的語氣跟眼神都意味深長,帶著我不敢面對的沉重。

我只能低下頭去,假裝在很專心的吃飯。

二叔也不再說什麼,餐廳裡只剩下了細微的咀嚼聲。

三叔跟我爸的關係應該是不錯的,但我不清楚二叔跟我爸之間的關係究竟怎麼樣。

可我想,畢竟還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是血脈至親,我跟我的發小還有感情呢,別說他們。

一個人的離開,帶來的是剩下的人綿長一生的餘痛。

這十八年來的歲月裡,二叔是抱著怎樣的心情去回憶當年他打進家裡的,那一通讓我爸去給他送東西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