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勢漸小。

幾位老人走進醫院,先去見了躺在病床上昏睡的江伯。

他的病床前空落落的,手續是陳家嫻幫著辦的,兒子還在趕回來的路上。

人老了,情緒化反而更嚴重。大家把手裡的水果補品放在床頭,金阿婆背過身,搓了搓眼睛。

走廊裡,她才嘆氣:“我看不得這個。老江受苦了。”

孫伯揹著打銅的工具包,轉身就走。

金阿婆在身後問:“老孫,你到哪裡去?”

孫伯的聲音帶著怒氣:“去找卓秀算賬!”

金阿婆腿腳不靈便,急得在他身後搖晃著追:“老孫你回來!你怎麼知道這事怪卓秀!”

孫伯大聲說:“老江身子骨向來好,他是怎麼摔的?卓秀把旁邊拆得亂七八糟,昨晚颱風,誰知道老江是不是被建材絆倒的!卓秀奸商!這件事,我非弄清楚不可!”

金阿婆急得在後面說:“老孫,你又衝動!我們是法治社會,你做事要講究證據!”

孫伯拔高喉嚨:“阿金!如今我們半截身子入土,被時代拋棄了呀!你看看,喝了二十年的祛溼茶說沒就沒,我還沒死吶!老周也還沒死吶!我們都還活著,他們就當我們死了呀!”

他漲紅了臉,每根皺紋都透著悲哀,“就連卓秀過來談翻新——什麼想當然的態度!他們想怎麼修就怎麼修,我們自己的家,我們的想法不重要?就因為我們老了,所以我們說的話就沒人聽了?!”

最後幾句話,孫伯幾乎是吼出來:“那我們活得還有什麼意思?我們還有什麼?!誰還在意我們!”

金阿婆急忙說:“老孫,別激動,別激動!你血壓高!吃了降壓藥沒有?”

孫伯看著金阿婆,轉過身,一字一句道:“江伯就是在咱們長樂坊尋鳳裡摔的,咱們尋鳳裡的公道,尋鳳裡去討。我老頭子沒多少年好活,我豁出去不活了!這件事,我非得跟卓秀說道清楚!”

他自嘲地笑了:“瞧我,老頭子忘性大。現在哪還有尋鳳裡?只剩下‘長樂坊二縱路’!”

說罷,他大步走開了。

金阿婆追也追不上,急得“哎呀呀”轉了幾圈:“莽頭!你要相信黨和國家啊!毛主席保佑!”

她摸出電話,眯著眼睛從通訊錄裡找到週記茗茶居的電話:“小周,不好啦,快讓你老豆去尋鳳街看看!老孫那個莽頭去找卓秀拼了!”

小周老闆嚇了一跳,趕緊應允。金阿婆又趕緊打電話通知陳父陳母,讓他們叫了好幾個街坊,一起去幫忙。

最後,金阿婆把通訊錄往下拉,找到一個名字。

關晞。

金阿婆深呼吸,按下通話鍵,清晰地說:“關小姐,您好您好,我是長樂坊的原住民金毓成。是這樣的,阿婆遇到一件事情,需要聽聽您的解決意見。”

……

孫伯的大嗓門擾亂了整條街的寧靜。

“哪來的老頭?”包工頭不耐煩地揮開,“走開走開!”

孫伯大聲道:“這就是你們解決問題的態度?我問你,監控在哪裡,我要調監控!”

包工頭說:“你要調監控你去找管監控的,我只管施工,你找我吵什麼?”

孫伯質問:“你們就是這麼踢皮球的?”

包工頭被孫伯糾纏許久,耐心告罄:“你找我沒用,我能幫你調監控?我沒這個許可權,我也不知道啊!”他隸屬於卓秀的外包公司,行事不受卓秀束縛,見孫伯背後鼓鼓囊囊的工具包,裡面還發出金屬擊打的聲音,馬上吼起來:“你帶的是什麼?你還想行兇?”

很快就衝出幾個工人,就要奪孫伯的包,孫伯高聲呼喊:“卓秀動手打人了!卓秀動手打人啦——”

“給我捂住他的嘴!”

一群人立刻廝纏作一處,掙扎間,孫伯的工具包掉在地上,錘子滾了出來,包工頭後退兩步,摸著自己的腦袋,驚疑不定。

“報警!”包工頭指著孫伯厲聲道,“你來行兇!現在報警,你別跑!你——哎!!!趕緊扶住他!”

孫伯氣得暈倒在地。

關晞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現場,遠遠就看見包工頭抹著汗大叫:“送醫院,送醫院——報警!報警!別問那個先後了!是他來鬧事的!”

關晞慢慢站住腳。事情已經發生——她大腦飛速運轉。

一群街坊拎著棍子,正氣勢洶洶地和工人們對峙:“我們可什麼都聽見了!說!你們是不是打人!”

包工頭指著街坊罵道:“你們鬧什麼,警察馬上就來了!你們這是違法!違法!”

陳父高喊一聲:“你們卓秀欺負人還有理了!”一棍子拍下去,頓時塵土飛揚,包工頭也瞪著眼睛抄起身邊的扳手:“你威脅誰呢?都說了報警報警,聾啊?”

周伯先吼出來:“卓秀滾出長樂坊!”

街坊們頓時炸鍋,群情激奮:

“奸商卓秀!滾出長樂坊!”

“滾!”

兩邊罵聲頓起,剛剛趕到現場的拆遷主管周燁腿一軟,差點跪在地上,腦子嗡嗡響。

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

完了!

翻新,示範街,完了!

……

“主要是外包言語不當,就算起訴……”周燁煩躁地揪開領口,斟酌著打量鬱賁的臉色,沒說出口的後半句話嚥了回去。

鬱賁冷笑連連,叉手看著他:“外包?”他重複,“你覺得誰會把外包和卓秀的牌子區分開?”

周燁無話可說。

鬱賁又說:“現在是劃分責任的時候嗎?現在,是原住民要起訴卓秀!”他把手裡一沓報告猛地摔在桌面上,“談舊改!最後談出仇來!被人起訴!真是笑掉大牙!卓秀以後還要不要做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