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城河兩邊有長橋,上面有茶樓酒館,不願湊熱鬧的遊人也可以推窗遠眺,將這底下的熱鬧盡收眼裡,圖個清淨自在。

便有這麼一隻手越過窗外,五指修長,骨節分明,是極清瘦冷白的手,如玉指尖卻捏著盞清酒,輕輕晃。

那目光悄然落在護城河岸邊兩個緊緊相偎的身影上,一點點冷下去。

沉晦如墨。

茶樓裡也有別家姑娘,遠遠瞧見窗前坐了位氣度極清雅的俊俏貴公子,偷偷落了芳心,讓自家的小丫鬟去探探口風,看是哪家的公子。

丫鬟得了吩咐過來,還未走近,就叫他察覺,冰冷冷一個眼風看過來。

分明眉眼溫潤似菩薩,眸色卻生寒冰冷。

丫鬟頓時僵住,哪還敢靠近。

花燈會游完,燕城送沈清棠回承平侯府,仍戀戀不捨,“真捨不得送妹妹回去,要是能日日夜夜見到妹妹該多好。”

沈清棠嬌羞看他,“很快燕城哥哥便能如願了。”

眼下距三月婚期只短短百日罷了。

“但是我還是很捨不得妹妹,巴不得現在就把妹妹娶回家。”

兩人之間的互訴衷腸,情意綿綿,向來不避諱底下的丫鬟小廝,只是不能看。

蒹葭一直垂首聽著,默默不語。

直到燕城離去,她才隨著自家姑娘進府裡。

回銜雪院尚有一段路,主僕倆在遊廊裡邊走邊說話,“今日的花燈會,你和十七玩得可開心?”

下船放花燈的時候,沈清棠特許她不必跟著,可以和十七也去放兩盞花燈。

蒹葭自是高興,“開心,蒹葭多謝姑娘。若不是姑娘帶我出去,我也瞧不見這樣美的上京城。”

“開心就好。”沈清棠忽然頓住腳,回頭看她,“琮之哥哥那兒,你不必替我遮掩,實話實說就好。”

遊廊的燈籠輕晃,蒹葭一時僵住,“姑娘……我……”

“我知道你是琮之哥哥安排來我身邊的。”

沈清棠看著她,格外澄淨坦蕩,“無妨,沒有你總會有別人。他不肯放過我,我也沒有辦法。日子總要過下去的,不是嗎?”

她長長吁一口氣,如釋重負地笑,“我就快出嫁了呀!”

離開了承平侯府,她可以活得很好很好。

兩人同在府裡,再怎麼躲著,也避免不了的會見面。

冬至後三戌臘祭百神,要開祠堂,祭祖先,寺廟裡還要舉辦儺祭,焚香燃燭,祈福的人戴上可怖的面具上街驅鬼。

沈清棠一早就被裴子萋叫起來,兩人得先去聽禪院問安。

裴老夫人早準備好了祈福的荷包,每個小輩都發一個,還讓廚房煮了甜膩膩的臘八粥送來,取吉祥如意的彩頭,囑咐她們要喝精光,來年的姻緣才能通暢順遂。

兩個姑娘一人一碗,乖乖巧巧地坐在硃紅漆香桌邊慢慢吃。

裴琮之便是在此時撩簾走了進來。

裴子萋瞧見他眼眸就發光,揚聲喚他,“大哥哥。”

他走過來,及至到了跟前,沈清棠才溫吞吞地抬起頭,低聲喚他,“琮之哥哥。”

他許久沒見她了。

侯府裡這樣大,沈清棠有意存了心思避開他,他就當真見不到她。偶然幾次,也是瞧見她避之匆匆不及的裙襬從山石轉角處一晃而過。

他知道她不想見他。

若不是今日避無可避,她也會躲在她的銜雪院裡不出來。

裴琮之頷首,微微一笑,也撩袍坐下來,又看她們的碗裡,溫聲問,“妹妹們在吃什麼?”

“臘八粥。”裴子萋給他瞧,又忍不住低著聲嘟囔,“祖母說這一大碗必須得全吃完,好多呀!”

其實她碗裡的已經吃得差不多了。

倒是沈清棠,平日裡身子弱,吃東西也格外慢,碗裡的臘八粥還有好大一碗。

她實在是吃不完,好看的眉頭隱隱蹙著,似有些愁。

裴琮之看在眼裡,喚丫鬟取了個空碗來,又伸手端過沈清棠面前的臘八粥。

“琮之哥哥——”

沈清棠看出他要做什麼,連忙阻止,卻來不及。裴琮之已經舀了好些過去,遞回來的碗裡只剩了少許。

“妹妹身子不好,這臘八粥多糯米,不易克化,需得少食些。”

他同從前一樣,做足了一個兄長的姿態。而後執勺極是習以為常地吃起自己面前的臘八粥。

沈清棠到底難為情,垂著眼不說話。

倒是裴子萋分明在旁瞧著,也沒覺得有什麼。

他們三人自幼一同長大,在外人眼裡與親兄妹無異。

再往前翻翻,她小時候吃過的白糖軟糕也遞給大哥哥嘴邊過。

只是當時裴子萋年紀小,已是忘記了那白糖軟膏雖是遞了過去,可她的大哥哥卻並未吃,而是笑著摸摸她的頭,接了下來,而後趁著她不備扔給了狸奴。

當然,狸奴也並未吃。

受了嫌棄的裴子萋至今毫不知情,噘著嘴抗議,“大哥哥也太不公平了,我也吃不下呢,怎麼不幫我吃些?”

裴琮之眉眼不動,看也未看她。

倒是聽見他們幾個說話的裴老夫人走了過來,笑著敲她腦門,嗔道:“你那碗裡跟個小麻雀吃米似的,已是一乾二淨了,你讓你大哥哥吃什麼?”

裴子萋看了眼自己碗裡可見的粥底,這才吐了吐舌頭,歇了聲音。

西院那邊裴景明也帶著曹辛玉過來討吉祥,照例兩個包著金錁子的荷包和一碗熱氣騰騰的八寶粥,暖乎乎喝進肚子裡,驅散渾身的寒意。

眾人都吃過了,才去祠堂焚香祭拜。

每到這時,無沁閣的江婉也會來,她到底是正經的裴家主母。只是沈清棠卻得避開,說起來,她無名分地位,是算不上裴家人的。

裴琮之為嫡長,最先祭拜完出來,遙遙看見沈清棠披著雪青的狐狸毛斗篷立在廊簷底下,微微抬手,幾許飄落的雪絮落在她手心。

她垂眸看著,不知想到什麼,忽而輕輕一笑。

霎那間冰雪消融,一雙明眸光華流轉,恍若驚鴻。

裴琮之靜靜看著。

他一直就知道他這個妹妹生得極美。

那年滂沱大雨裡,她於油紙傘下怯怯抬頭看他,滿臉髒汙泥漿也遮不住她眼裡的盈盈水光。那是極美極通透的一雙眼,叫人忍不住生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