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一怒,血流成河。

梁國隨公主一同來和親的宮人都被牽連,關押起來,等候發落。

沈清棠也在其中。

昭和的死訊傳過來時她正提壺泡茶,聽了這個訊息手下微微一頓,連壺帶盞俱摔去了地上。

碎瓷落地,滿殿都是宮人吞聲低泣,此起彼伏。

誰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梁國公主一死,她們這些隨侍的宮人焉能苟活於世。

果然入夜便有人來,端來白綾和毒酒,讓她們抉擇。

宮人們大多都正值碧玉年華(指十六歲),如何甘願赴死,哭喊聲震天徹地。

也是徒然。

自有陳國的宮人在旁,強行按壓著身子灌進去。再掙扎的,索性兩個宮人扯著白綾往脖頸一套,用力勒住。

不消兩下,方才掙扎的手便落了下來,氣絕身亡。

宮人接連倒地。

整個殿裡,猶如阿鼻地獄一般。

沈清棠面前也呈來一盞毒酒,兩個宮人按著她的手,擒住下頜徑直灌進去。

她甚至掙扎也來不及,閉眼倒了下去。

再醒來,已到了慕容值在宮外的府邸。

照顧她的,是之前和親隊伍裡看守她的那個小侍女。

“夫人醒了?”小侍女扶她起身,得了慕容值的吩咐來寬慰她,“夫人放心,您現在在太子殿下在宮外的府邸,這裡很安全,您沒事。”

沈清棠沒死,那毒酒被慕容值的人換成了迷藥,等她暈厥後混著宮人的屍首運出宮,送到此處安置下來。

沈清棠撐著身子坐起,四下看了看,朦朧的神智漸漸恢復清明。

她想起暈倒前見到的最後一幕——整個殿裡都是宮人接連倒下的屍首,哭喊慘叫聲此起彼伏,恍如修羅地獄。

她們都在如花似玉的年紀,消失在這世間。

唯有她,僥倖留下一條命。

沈清棠又想起昭和。

那樣心高氣傲的大梁公主啊,以這樣悲烈的方式,絕望死在了異國。

她臨死前的最後一刻,在想什麼?

可會後悔投生在了皇家,落得個客死他鄉的結果?

沈清棠不知道。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將輾轉流向何方。身如浮萍柳絮,向來是身不由己。

沈清棠黯淡著眸,眉眼蕭索得不像話。

小侍女看在眼裡,心中惴惴不安。

她此前便因沈清棠出逃被問責,如今更是提心吊膽,恐她再生逃跑的心,牽連自己。

“夫人可別再想著跑了。”她苦著臉,哀求沈清棠,“上次夫人出逃,奴婢捱了好一頓打。”

她撩起衣袖給沈清棠看。

打的是手臂,青黑的淤痕現下仍清晰可見,可想而知當時的疼。

“對不住。”

沈清棠見了,當真是心下不忍,出聲安撫她,“你放心,我不會跑了。”

她再跑不了了。

慕容值派人將這府邸守得嚴嚴實實,連只鳥雀也飛不進來,更遑論逃出去。

她只能透過小侍女的隻言片語知道外面的訊息。

原來昭和一死,陳國就藉機向梁國發難。

只說是梁國公主在大婚之日,當眾自絕,拂了陳國皇室的顏面,誓要讓梁國天子給他們一個交代。

梁國如何肯依。

何況好好的一個大梁公主,天子親妹,剛送去陳國和親便香消玉殞。

梁國天子痛失親妹,簡直是心痛難當。

當即下旨,大軍壓境,直逼陳國,亦是要他交還昭和的屍首,再給梁國上下一個交代。

彼時正臨近年關裡。

大雪紛飛,闔家團圓的好日子。

兩國大軍卻於紫荊關對峙,大戰在前,一觸即發。

遠在皇城的小侍女亦是擔憂心焦。

小侍女名喚春兒,陳國人,她的父兄都在邊境。

戰事一旦起,伏屍百萬,血流千里,又有幾人能全身而退。

她實在心緒不寧,連端茶水也會走神,沒留意脫手了去,將茶水盡數潑到沈清棠身上。

好在這冬日天涼,茶水不燙,只是打溼了她的裙。

“夫人,對不住!”

春兒回過神來,連連道歉,“是奴婢笨手笨腳,還請夫人責罰。”

她一時情急,徑直跪去地上。

“無妨。”

沈清棠抖抖身上溼透的裙,拉她起來,“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你去拿身衣裳來,我換一身便是。”

沈清棠被困在這府邸已半月有餘。

日常起居都由阿春伺候。

好在她性子溫柔和善,待阿春也一向寬宥。只是安靜太過,總是獨自坐在窗旁看天色,認命一般,好看的眉眼裡蓄滿了愁。

那窗外有什麼好看的。

阿春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院裡孤零零的只有一棵海棠樹。這冬日冷寒,樹枝都是光禿的。

冷風一吹,愈添蕭瑟。

阿春過去將窗子闔上,來勸她,“夫人別總是坐著這窗子前吹風,您自落胎,就沒好好調養過。這般不顧惜自己的身子,往後落了病根可怎麼好。”

她還記得沈清棠落胎小月的事。

也記得她出逃後,顛沛流離在路上,回來時滿身都是從馬上跌落的淤傷。

她是梁國人,自然是不顧一切,想要回到梁國去。

阿春猶豫問她,“夫人是想家了嗎?”

哪知沈清棠聽了,卻搖搖頭,“我沒有家。”

她沒有家。

她在陵川的家,消失在當年那場瘟疫中。

後來去了承平侯府。

她知道,那不是自己的家。

“沒有家?”阿春不能理解,又問,“那夫人的親人呢?”

沈清棠再搖頭,“我也沒有親人。”

她的親人,都死在了陵川城裡。

沒有家,也沒有親人……

阿春想,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可憐的人呢?

一個人孤零零活在這世上,得有多孤單啊!

她伺候沈清棠愈發盡心竭力。

年節那一日,皇城下了好大的雪。

這是自沈清棠被關後,慕容值頭一次進來這府邸看她。

抬腳上臺階,他拍拍肩上的落雪,語氣甚是輕鬆,“許久不見,裴夫人看著豐腴了些,想來是孤這府邸的膳食還稱夫人的心意。”

沈清棠倚在窗前看落雪,看見他,沒什麼情緒,眉眼淡淡。

“是阿春照顧的好。也該多謝太子殿下,若不是殿下於宮中救我性命,我現在怕是早已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