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晞收了錢,Charles問:“把咱倆的傷疤揭給別人看,有意思?”

關晞說:“我畢竟踩著他出名。”

Charles嗤笑:“他做‘黑公關’公司,說難聽點,就是撈偏門。他得罪了多少人?誰不想踩他一腳?你有必要在他面前裝可憐?”

關晞說:“是啊,他得罪了多少人,但他依舊敢吃這碗飯,碗還端得穩,以後還能一次次做下去。”

Charles很快反應過來。

關晞說:“黑公關也是生意,是生意就有存在的價值。卓秀起訴他了嗎?他出身的媒體封殺他了嗎?他違法了嗎?都沒有。程文華是個非常聰明的人,他有辦法讓每個人都受益。”

Charles難以置信:“你的意思是,無論黑公關還是白公關,最後受益的都是同一批人?”

關晞笑了:“當然,無論雞和鴨誰更厲害,最後都要被人吃呀。”

哪個老闆敢拍著胸脯說,自己發家沒撈過偏門。

Charles說:“他撈他的。又何必讓他知道咱們小時候過得不好。”

關晞淡淡說:“什麼叫過得不好,什麼又叫過得好。有時候,過得不好才是好,過得好反而是不好。只要能達成我想要的結果就是好。”

Charles琢磨了一會,不想了,笑著說:“你成功了。各個群都在吃瓜,說職業黑料人程文華被你擺了一道。”

關晞說:“還差個收尾。”

還差什麼?Charles不解。

掛了電話,已經是晚上11點半。

但關晞還不能睡。

她看著自己的郵箱。君子怡向各個群組傳送郵件,明天早上8點半,越城分公司將針對“王某珊輿情事故”開一場小型的澄清會,長樂坊的媒體關係也都會到場。

這件事由她主導。可君子怡這封郵件卻抄送給長樂坊專案的兩個人:潘喬木和關晞。

每個人都有私心,每個人的慾望都不盡相同。

關晞想要一戰成名。潘喬木想要升職。君子怡想要的卻是她和潘喬木共同為長樂坊專案出力嗎?

差了這麼個收尾,關晞不認為自己可以一笑置之。

隔壁一直在爭吵。突然,“砰”的一聲,什麼東西砸在牆壁的悶響,在夜晚中分外清晰。

隔壁的噪音戛然而止。

……

客廳裡再次變得滿地狼藉。

陳家嫻抵住牆坐著,用手捂住自己的額角,但血還是透過手指縫流下來,沾上她的睫毛。

她先開口:“你們解氣了吧。”

陳父難以置信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筆袋在牆上砸出來的凹陷。地上,筆袋的拉鍊散開,露出一截鋼尺,硬幣滾出來散落滿地。剛剛擲過去的時候,他確實氣上了頭,可陳家嫻竟然沒有躲。

陳母想上前,但她看了看陳父和陳家豪,猶豫了一下,沒有動。

一片安靜中,陳母囁嚅著說:“女,你沒事吧。”

陳家嫻擺了擺手,扶著牆站起來:“我沒事。”

牆上留下一個淺淡的沾血指印,陳家嫻下意識擦了擦,然後才想起:憑什麼是她做清潔。

她放下手,露出額頭被鋼尺割出的口子,斜斜割過眼角,差一點就戳到眼睛。血又湧出來,她不得不再次用紙巾按住。

陳家嫻抬眼,看向僵在一邊的陳家豪:“陳家豪,找工作各憑本事,我不欠你的。”

陳家豪面孔緊繃,雙手緊了又松。

透過按壓的紙巾邊緣,她看著陳父陳母,“家豪是你們的兒子,不是我的兒子。如果非說欠,你們生了我,我欠你們,但我不欠他。”

她笑了笑,輕聲說:“媽媽。生育之恩我無從選擇。如果有得選,我寧可從未出生過。”

陳母嚎啕起來:“女,你是要在媽媽心上割刀啊!”

陳家嫻只看著自己的媽媽。她敘述一個事實:“媽媽,你沒愛過我。”

陳母哭著說:“媽媽愛你。”

陳家嫻問:“像愛弟弟那樣愛我嗎?”

陳母捂著臉:“媽媽向來一視同仁的呀,媽媽什麼時候偏心過?”

陳家嫻敘述:“為什麼弟弟是家裡的自豪,我卻不是?他只是出生和存在就已經是榮耀了,而我卻要改名字?為什麼我每天幫工,他卻可以不幹活?為什麼我捨不得吃飯,他卻頓頓吃得好?為什麼這個家全是他的,甚至連我賺的錢也要給他?”

陳家嫻很少在家裡說這麼多話。陳母有些發愣。

一片寂靜中,陳父終於開口。

他說:“你們責任不同。你不是我們家的人,以後總要嫁到別人家去,我們養你是就給別人家養的,養你到十八歲已經仁至義盡。但家豪的名字在陳家的族譜上,他有傳宗接代的責任。”

所以這才是真正的原因嗎?

陳家嫻以為自己早有心理準備。可她的眼淚又流下來。

陳家嫻說:“爸爸,難道我不是你的孩子嗎。難道我十八歲以後就會死掉嗎。你不覺得這些理由可笑嗎。”

陳父喝止她:“這是老祖宗留的規矩。”

陳家嫻看著自己的父親。

“這是糟粕。”她說。

陳父沉下臉:“不可以忤逆祖宗!我好歹養你到現在,只養出你敢罵祖宗的嘴了?”

眼淚,不過是生理鹽水,人體的自然反應罷了。陳家嫻告訴自己。

她並沒有傷心。

陳家嫻開口:“你們哪裡養我到十八歲了?你們說家裡條件不好,讓我去讀中專,早點畢業出來幫襯家裡。我說我可以去打零工養活自己,幫你們減輕負擔,所以你們一直都沒給過我錢。爸,咱們家做生意的,都有記賬的,我說得對不對?你們也欠我。”

陳父喝道:“但是家裡供你考駕照!這不是錢?”

陳家嫻苦笑:“明明是陳家豪要學車,駕校拉人頭,買一送一,你們想讓我照顧陳家豪,才捎上我,不是嗎?後來你們找各種藉口讓我買東西,我也買給你們了,前前後後把陳家豪學車的錢出來了。”

陳家豪震驚地抬起頭。他一直以為姐姐天生就是個吃苦耐勞的性子,所以才努力邊工邊讀。他甚至還覺得佩服。可如今聽來,真相怎麼和父母告訴他的大不一樣?怎麼聽起來,是他爸媽心狠,壓榨未成年的女兒呢?

陳父鐵青著臉,他看著陳家嫻額頭的傷口,無從辯解。

陳家嫻說:“我在糖水店給你們打白工這麼多年,你們養我非但不虧錢,還賺錢。”

陳母開口:“可糖水店是咱們自己家的啊。幫自己家做事,怎麼能計較錢呢?媽媽嫁過來以後,也是這麼過的,媽媽計較過嗎?”

陳家嫻說:“媽媽,你敢計較嗎?糖水店和你有什麼關係?糖水店以後給了弟弟,和我又有什麼關係?”

陳母聞言,重重打了自己一巴掌:“是媽媽不好,把你教得這麼自私。”

陳家豪抓住陳母的手,喊了一聲:“媽!”他轉過頭,看著陳家嫻:“姐,你別說了!”

如果是從前,陳家嫻一定會服軟。可陳家嫻已經不再心軟了。

陳家嫻說:“我自私?媽媽,你公平地說,是不是我每天在糖水店幫工?家務不是我在做嗎?弟弟小時候不是我在帶嗎?從小到大,弟弟幫過你們幾次?你還說你不偏心嗎?”

陳母又嗚嗚咽咽地哭起來,上氣不接下氣。陳家嫻又說:“媽媽,弟弟已經擁有得夠多了,我真的只有一點點,為什麼還要搶我的?”

陳家豪扶住陳母,為自己辯白:“家姐,我沒做過這種事。”

陳家嫻說:“是媽媽替你做的。”

陳家豪說:“可我根本不知道。家姐,你不要遷怒我好吧?你罵我這麼半天,我都沒回嘴,你有完沒完啊?”

陳家嫻深吸一口氣,笑了笑:“你猜不到?媽媽給你錢買籃球鞋,你就沒想過,她哪來的錢嗎?你一雙籃球鞋夠我活幾個月你知道嗎?你真不知道?”

陳家豪被噎得說不出話,面上閃過一絲心虛。

陳母又嚎啕起來,哭得幾乎抽過去。

陳家豪扶住陳母,六神無主地吼起來:“家姐,媽都這樣了,你鬧夠了沒有!那你說你要怎樣!你要我怎麼樣!你要我怎麼補償你,你倒是說啊!”

陳家嫻從桌上拿起一把剪刀,丟在陳家豪面前:“把用我錢買的籃球鞋剪了。”她補充,“全剪了。”

剪刀掉在地上,“噹啷”一聲,在陳家豪腳下滴溜溜打轉。

陳家豪垂頭看著剪子,一動不動。

“去啊。”陳家嫻說。

“你瘋了吧陳家嫻。”陳家豪抬頭,“籃球鞋很貴的。”

陳家嫻說:“我知道。”

陳家豪沉默許久。

他沒有去拾剪刀:“那麼貴的鞋,我,我不可能這麼敗家。”

他看著陳家嫻,一字一句:“如果你要糖水店。我給讓給你。我讓給你還不行嗎?你滿意了嗎?”

陳家嫻按住傷口,笑了笑:“你現在還覺得,這是糖水店的事嗎。”

……

陳家嫻早就收拾好行李。她拖著行李箱,輪子碾過客廳的滿地狼藉,發出悶響。

陳家嫻開啟房門。她回頭看著身後沉默的三個人。

陳父坐在沙發上,垂頭玩手機。陳家豪呆站著,面色僵硬。只有陳母擔憂地走過來,看著她。

陳家嫻堵住陳母要說的話:“我不會服軟的。”

陳母張了張嘴,眼淚又滾下來:“你這孩子!你這孩子!”她輕輕拍著陳家嫻的肩,“性子這麼倔。做女人就是吃虧的呀。軟和點不好嗎。”

陳家嫻走到門廊,陳母從身後追上來。她塞給她一把傘。

“外面在下雨。”陳母哀聲說,“明早再走吧。”

媽媽沒有讓她別走。

陳家嫻溫聲說:“媽媽,你哪怕有一刻想過,這不是我的錯。家不該是我低頭才能生存的地方。我才是受害人。媽媽,你從未想過。”

陳母抹眼淚。

陳家嫻知道,媽媽首先想到的,永遠是丈夫和兒子。餘下的一點點心房,才有空餘,給女兒塞一把傘。

也僅僅塞得下一把傘。

陳家嫻接過傘,走出家門。

“我走了,媽媽。”她說。

這一次,她沒有說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