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許被陳家嫻的話弄得摸不著頭腦。陳家豪也抬起頭,看向她:“家姐?”

陳家嫻伸手把宋清許的膝上型電腦轉到眼前,禮貌地問,“宋老師,這個表,我可以修改嗎?”

宋清許意外:“你要怎麼改。”

陳家嫻問:“你的訴求是什麼?想達成怎樣的目標?你現在的情況是什麼?需要我向你提供什麼幫助?”

正是當日潘喬木教給陳家嫻的。

宋清許當場愣住。

陳家嫻沒有等宋清許的回答。她把聯絡表重新梳理了一番,結合剛剛宋清許講的聯絡要點,形成流程節點圖,並註明時間、需求和反饋標準,然後還給宋清許:“這樣比較有邏輯。”

宋清許沒在企業工作過,乍一見到這套東西,有點震驚。他抬眼看陳家嫻,又低頭看這張套表。

陳家嫻這才說:“不是女生適合做這種繁瑣工作。”她在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是女生更聰明,懂得最佳化,才能做好這樣的工作。”

宋清許迷茫:“……啊?”

陳家嫻對著他笑了笑。

宋清許盯著螢幕看了良久,面色複雜地說:“家嫻,不好意思,問一個冒犯的問題——你這樣的人才,當年怎麼只讀了中專?是青春期叛逆嗎?”

陳家嫻平平地說:“家裡沒錢供我讀書。”

“你可以專升本啊。”宋清許很熱心地建議。

陳家嫻笑了笑:“那時候沒錢。現在我在攢錢。”

租房需要錢。生活需要錢。讀書需要錢。處處都是花錢的地方。而陳家嫻沒有錢,所以沒什麼選擇。

宋清許一直待在大學裡,性格單純。他看了一眼身邊翹著二郎腿的陳家豪,開口便說:“你弟弟腳上一雙球鞋都要上千塊,他的電腦也挺貴的,這些都夠你讀完大學了。你騙我吧?”

陳家嫻和陳家豪的臉色都是一變。

陳家嫻的目光落在陳家豪的鞋上。

她生活節儉,不懂球鞋:“一雙鞋要一千塊?我不信。”

宋清許用手機搜給她看:“你弟這雙鞋了不得,‘毒’上都要賣到1799。”

陳家嫻的臉色不太好看。陳家豪看著陳家嫻,猶豫著收回腳。

宋清許還在說:“陳家豪,你快跟我勸勸你姐。”他只是單純地感覺疑惑,“你姐沒攢夠學費,你怎麼不給她轉點錢?你少買幾雙鞋就可以了啊。”

陳家豪支支吾吾,什麼都說不出來。

陳家嫻想起自己看店兩年沒有收入,又想到陳母變著法地讓她給家裡花錢。

她有看了看陳家豪的球鞋。很新。

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讓陳家嫻深刻地意識到,她的父母不愛她。她的兄弟也不愛她。

她沒有天然被偏愛的特權。

原來陳家豪並非什麼都不知道。他什麼都知道,他從中獲得了利益,他只是不願意捨棄這些好處而已。

陳家嫻伸手扯了扯宋清許的袖子:“好了,不要問了。”她的聲音平靜。

宋清許後知後覺地看了看兩姐弟的臉色,住了嘴。

結束排練,陳家嫻和陳家豪一起回家。陳家豪伸手攔計程車:“計程車!”

他神情自然,並未覺得打車是一件多麼昂貴的事。這讓陳家嫻覺得,為了省錢而不吃飯的自己是多麼可笑。

對,可笑。可悲而可笑。

車來了。陳家嫻看著車門被弟弟開啟。

從前被有意無意忽略的,如今清晰呈現在眼前。她和弟弟的生活差距是如此之大,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只有她惘然不知,心中還懷抱著可笑的、對父母的幻想。

她是一個悲哀的傻子。陳家嫻心想。

一個悲哀的傻子。一個天真的懦夫。一個渴望愛的投機者。一個感動自我的幻想家。

愚蠢。輕信。懦弱。自欺欺人。

一萬個詞彙都比不上她此刻對自己的痛恨與唾棄,因為,即使她的靈魂已經被痛苦擠壓在空中,即使她的理智冷漠地看清了一切,可她的肉體依舊冒著熱騰騰的溫度,脆弱的,哭泣著,渴望被愛。

……

回到家,陳母坐在沙發上,扶著腰,面色痛苦。

“媽媽腰痛。”陳母拉著陳家嫻的手,“女啊,媽媽腰痛。”

陳家豪撇撇嘴,給陳家嫻做了個無聲的口型:“又來。”他三步兩步溜回房中。

陳家嫻蹲在沙發邊:“我幫你揉揉。”

她雙手擦了藥油,幫陳母推拿起來。她說:“媽媽。”

陳母“嗯”了聲。

“你愛我嗎。”她問。

陳母“嗯”了聲。

“媽媽,你愛我嗎。”陳家嫻執拗地問。

陳母呸了她一下:“愛!愛呀!小祖宗!”

陳家嫻心中發酸。她終於說出了那句話:“媽媽,愛我。像愛弟弟那樣愛我。”她重複,“媽媽,能像愛弟弟那樣愛我嗎?”

陳母“嘖”道:“又小心眼了?又和你弟弟比?你弟弟可是老陳家的根啊,你對他好點,以後靠著他呢。”

陳家嫻沉默了一會,說:“媽媽,你腰不好,那以後少做點家務,好嗎。讓爸爸幫你。”

陳母“哎呦”一聲:“大男人進什麼廚房啊。再說,你爸爸哪裡聽我的。”

陳家嫻說:“讓弟弟做。”

陳母說:“男人笨手笨腳的,哪裡做得來,算啦算啦,還是媽媽做。其實媽媽做這些,心裡開心。”

陳家嫻又沉默了一會。陳母問:“你洗手了?我後腰有水滴喔。”

陳家嫻的聲音沒什麼異樣:“沒有啊,你感覺錯了。媽媽,我陪你去醫院看看吧。我已經第三次幫你掛號了。”

陳母擺手:“不去不去。我出門去,誰給你爸做飯呢。”

客廳裡安靜許久。陳母趴在沙發上,感受腰部傳來不重不輕的力道,舒服得快要睡著。就在思維恍惚的時候,她聽見陳家嫻說:

“媽媽,我拯救不了你了。”

陳母模糊地咕噥一句:“我過得好,哪裡需要你救。”然後她翻了個身,睡熟了。

陳家嫻給陳母身上搭了個毯子,後退幾步,看著她。

她想拯救自己的媽媽。可誰又來拯救她呢。

沒人能救得了她。

陳家嫻低頭看自己的雙手。

這雙手雖然小,可她也只有這雙手了。

只有她自己才是自己的出路。

“我不救你了,媽媽。”陳家嫻輕聲說。這次她沒有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