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點半,越城公司的安靜被遠處整齊的叫嚷聲打破。

“無良卓秀開發商,還我血汗錢!”

連喊三遍,停一停,再連喊三遍。

喊叫聲十分整齊。

顯然是一場有組織的行為。

物業負責人向君子怡彙報:“這次來的人很多。他們穿白衣服,舉著白幅,堵在隔壁辦公樓門口。”

越城分公司的樓有若干棟,只有臨街的一棟招商中心掛著卓秀的牌子,裡面只有一些負責接待的前臺工作人員。鬧事的人圍的就是這一棟。

卓秀員工的辦公地點在更裡面,那幾棟樓沒有任何標識。

茶水間裡,有人八卦。

“……鬧事維權麼,常見的,每個月都有一回,年底更多。”

“十有八九找不準位置,不要擔心。”

辦公室裡。

君子怡問:“是什麼人?”

物業說:“是剛剛在卓秀‘輝煌碧園’樓盤付了定金的未來業主,他們覺得卓秀利用王珊珊炒高了房價,惡意銷售,要求剩餘的房款給他們打個折。”

關晞掏出手機,調出一張照片:“領頭喊話的是不是這個人。”

物業仔細辨認了一下:“是他。”

關晞和君子怡對視一眼。照片上的人,正是昨晚發文章的年輕人。

關晞左右划動手機螢幕:“還有這幾個人,在嗎。”

物業說:“好像是在的。”

這幾個人都是經常發各行業黑料、賺取公關費用的職業團隊。公關從業人員對這幾個人的臉都不陌生。

“顯然是這些職業爆料團隊在背後煽動,指示業主鬧事,想從中牟利。”關晞總結。

君子怡接到施遠副秘書的電話,起身走去茶水間。

副秘書說:“子怡姐,施總明晚有個重要飯局。”她悄悄說,“和政府領導,要討論長樂坊的拆建方案。輿情大概什麼時候能處理完?”

君子怡捂住嘴,小聲說:“明晚一定解決。”

她放下電話,捏著手機,聽著外面有規律的叫喊聲,迅速做出判斷。

第一,此類維權糾紛發生得並不少,背後組織者很有經驗,僅僅喊話,並不會做出過激行為,法律上無可指摘,不會發生實質性傷害,頂多讓卓秀負面新聞滿天飛,股價跌幾天而已。

第二,這件事情的主負責人是關晞,不是她君子怡。

第三,輿情發酵的前12個小時,君子怡全程參與,也在大領導施遠面前刷過臉,自問已經盡到職責。如果事情完美解決,是關晞的業績。如果事情搞砸了——也是關晞擔主要責任。

君子怡想到關晞這個人。

非常聰明,或許過於聰明,很會掌握規則,所以鋒芒太盛,手段直接。

馭下之道,首先在“馭”,“馭”也很簡單,就好像扯皮筋,鬆鬆緊緊,本質是“拿捏”。剛好趁這個機會,緊一緊關晞,再賣她個人情。

君子怡心想。

她叫來助理:“準備一下,出門拜訪。”

助理吃了一驚:“現在嗎?這個時候?”

君子怡說:“重要領導的拜訪,時間也不是我能決定的。”她輕輕嘆氣,“需要請關晞辛苦辛苦,頂一陣子了。”

“哦對了。”君子怡告訴助理,“告訴關晞,施總今晚有個重要飯局,不管用什麼手段,這場糾紛必須在今天內處理完畢。”

……

上午十點半,潘喬木告訴助理韓方:“把機票從上午改簽到下午。”

韓方欲言又止。

他試探著問:“潘總,公司有輿情了,您不急著回去協助子怡姐嗎?”

“為什麼要協助君子怡。”潘喬木說,“我是負責招商的,公關輿情不是我的職責範疇。”

韓方說:“可是,長樂坊的公關業務以後歸您管啊。”

潘喬木點點頭:“前提君子怡升我。”

韓方迷茫:“這還能變嗎。”

潘喬木嗤笑一聲:“誰能猜得透君子怡。”

所以他必須讓君子怡看到自己的不可替代性。

向上管理,是每個職場人畢生的功課。上級會拿捏下級,下級當然也會反向拿捏上級。

潘喬木在酒店房間裡踱步,轉了幾圈後,那晚的廉價即食雞胸肉在眼前一閃而過。

他問韓方:“我記得,前段時間裁了一個專案秘書,是原住民。她好像經濟條件不好,還因為裁員的事,找我爭取過?我有記錯嗎?”

韓方努力回憶了很久,坦誠地說:“對不起關總,我沒有印象了。我這就去問一下人事。”

“你先不要問人事。”潘喬木製止了韓方,開啟自己的郵箱。半晌,他從自己的過往郵件裡翻出了裁員名單,順著裁員名單找到了名字和聯絡方式。

陳家嫻。

……

上午十點四十,陳家嫻正準備開檔前的清掃工作。她把幾桶水潑在地上,再用掃帚和拖把清理,腳下滿是泥濘。

電話響了起來。

陳家嫻拆掉手上的膠皮手套。她的面板上沾著膠皮和汗水的味道。

這樣的工作,註定不會體面。

她拿起手機,看著螢幕一串陌生數字,沒有多想,按下接聽鍵。

……

“我是潘喬木。”電話對面的語氣帶著篤定,“做個交易吧。你轉發一篇公眾號文章到朋友圈,我付報酬給你。”他報了個數字,“你放心,完全合法合規。”

陳家嫻瞳孔睜大。

韓方加了她的微信,把公眾號文章推到她手機上。陳家嫻看了眼標題,正是今早沸沸揚揚的“卓秀指示員工眾籌炒房詐騙,惡意哄抬樓價”。

她沉默半晌。

潘喬木耐心地等著,他知道她缺錢,他知道她一定會接受。

一時間,電話裡只餘呼吸聲。

陳家嫻開了口:“不。”

潘喬木意外:“什麼?”

陳家嫻說:“我不接受。”

潘喬木問:“為什麼。”

陳家嫻突然問他:“我是誰?”

潘喬木頓了頓,示意韓方把手機遞過來,又確認了一眼名單,才說:“你是陳家嫻。”

陳家嫻說:“我是陳家嫻,我是原住民。你們想要動我家的房子,正在談補償。你知道我朋友圈裡肯定全是原住民,我把這篇文章擴散到原住民面前,他們一定會覺得補償太少,對卓秀不滿。”

潘喬木笑了:“你不會告訴我,你對長樂坊專案有感情,所以不願意轉發這篇指責卓秀的文章吧?你不是被長樂坊專案裁了嗎?”

陳家嫻說:“給我60萬。”

饒是潘喬木見多識廣,也差點被口水嗆到。

潘喬木聲線不變:“60萬不可能。”

陳家嫻說:“但你現在在出差,是吧。原住民裡你只認識我。你根本找不到別的原住民,你沒有選擇。”她乾脆利落地掛了電話。

潘喬木睜大雙眼,看著黑下去的手機螢幕,面上露出震撼的神色。

他嚴肅了神情,翻開通話記錄,找到剛剛通話過的號碼,一個字一個字輸入:

陳家嫻

……

陳家嫻站在樹下,面孔繃得緊緊的,手心全是汗,死死攥著手機。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手機螢幕。

手機螢幕驟然亮起,顯示潘喬木來電。

陳家嫻的面孔也跟著亮起來。她長長鬆了一口氣,按下接聽鍵。

潘喬木說:“60萬真的太多了。”

陳家嫻“哦”了一聲:“你沒爭取過,怎麼知道太多?”

她乾脆利落地掛掉電話。

潘喬木氣得把手機摔在酒店的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