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潘喬木就被人事的電話吵醒。他輕手輕腳地翻身下床,推門而出,站在酒店走廊打工作電話。

人事通知他,新一輪裁員談話已經正式結束,讓他儘快把麾下團隊的複核名單發過來。

打完電話,他又垂頭髮了幾個工作微信,然後才推門回房。

陳家嫻正坐在床沿,一顆一顆扣上襯衫的扣子。潘喬木坐在窗邊的椅子上,仰頭看她。

陳家嫻把手機放下:“周可告訴我,她被裁員了。”她垂眼看著潘喬木。

潘喬木“嗯”了聲。

“為什麼?周可做錯了什麼嗎?”陳家嫻問。

“專案有固定的裁員指標。”潘喬木簡單地說。

周可被裁員的名單是潘喬木報上去的。

孫濟文把運營組從潘喬木的團隊裡拆出來,目的是為了噁心他。但上會和人事流程都需要時間。潘喬木搶在運營組調離名下的短暫空隙,裁了好幾個運營組的人,來頂自己團隊裡裁員的人頭,反將了孫濟文一軍。

被裁的人——其中就有周可。

周可只是個初級專員,在這場權力爭鬥中,毋庸置疑成了炮灰。棋子的失敗往往和個人能力無關。事實上,人類社會中很多變遷,都與個人能力無關。

棋子。

炮灰。

陳家嫻沉默了很久。

她問潘喬木:“那我呢。我會被裁員嗎。”

潘喬木思索片刻,很客觀地說:“這個季度不會。”言外之意是,下個季度如果她的PBC完成度依舊低得可憐,就有可能。

陳家嫻繫上最後一個釦子,自嘲地笑了笑。

她問潘喬木:“你今天忙嗎?”

潘喬木的手機震動起來,又一個工作電話。他迅速撥開靜音鍵:“不忙。”

陳家嫻赤著腳踩在地毯上,潘喬木給她披上自己的外套。

她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拉開窗簾。

透過72層酒店的窗戶,越城鱗次櫛比的建築盡收眼底。這裡是越城,是CBD,是全國精英匯聚的地方,也是財富、權力、榮耀的中心。

陳家嫻凝神看著窗外許久,在柔和的光線前回身:“可以麻煩你幫個忙嗎。”

潘喬木的手機又震動起來。

來電顯示:

施遠。

潘喬木面不改色地把震動的手機丟回懷中:“你說。”

陳家嫻沉默半晌,然後似乎下定了某些決心:“幫我挑件西裝。”

……

潘喬木不是第一次陪客戶逛奢侈品商店。

接待大客戶公子千金,在適當時機以適當理由替對方刷卡付賬,展現自己瀟灑舒展的精英氣度並營銷自己……這套商業社會你來我往的把戲,他爛熟於心。

但此刻,他在陪陳家嫻逛奢侈品商店,沒有陳家嫻的吩咐,他不能自作主張地掏出自己的卡。

他很清楚,陳家嫻不會允許他這樣做。

奢侈品商店門口有四顆裝飾成金色的聖誕樹,燦爛的光芒給陳家嫻棕色的瞳孔裡鍍了層金。

潘喬木說:“快到聖誕節了。”

陳家嫻凝視著奢侈品商店的大門出神:“嗯。”

她走過去,伸出手,很用力地推開那扇金碧輝煌的門。

潘喬木妥帖地跟在陳家嫻身後,陳家嫻回頭問他:“阿瑪尼的店在哪裡?”

潘喬木指了個方向,帶著陳家嫻在阿瑪尼店裡轉了一圈。

陳家嫻指著一件黑色西裝,對sale說:“我試試。”

潘喬木後退兩步,看著陳家嫻。

他很清楚陳家嫻的經濟狀況,也很清楚陳家嫻的職級和收入。

陳家嫻繃緊面孔,努力做出鎮定自若的樣子,把黑色西裝穿在了身上。鏡子她把整個人清晰地照出來。和光澤柔和的黑色西裝相比,她的頭髮缺乏良好的打理,在燈光下有些毛躁,褲子和鞋也陳舊了。

潘喬木注視著她身上拙劣的瑕疵,一言不發。

陳家嫻回過頭,看著潘喬木。

“你覺得怎樣。”她輕聲說,“如果我買下它。”

……

潘喬木看著陳家嫻,恍然間想起,幾天前的酒會上,她是怎樣被人皺著眉、推出那扇金碧輝煌的大門的。

他沒說什麼“這太虛榮了”“不如買theory”這樣的話。

他知道她自卑。

而自卑的人,遇到挫折,往往反應得比常人更加衝動、激進。

這是人之常情。潘喬木想。

自卑,自負,都不值得被批判。自卑和自負引發的虛榮更不值得被批判。如果他要批判——他應該去批判,引發自卑與自負的結構與制度。

於是潘喬木把手伸進懷裡,握住自己的卡,說:“很不錯。”

陳家嫻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微微笑了。

她脫掉西裝,對sale說:“我再看看。”

潘喬木的手頓了頓,不動聲色地把卡收回懷中。

……

兩人走出阿瑪尼的門。

潘喬木很客觀地評價:“你是想像關晞一樣,對嗎。她經常穿阿瑪尼的西裝。”

但他沒有說的是,關晞穿的是主線GA,而陳家嫻拼盡全力能負擔得起的,只是阿瑪尼的副線EA。

但EA也是阿瑪尼。

潘喬木又說:“你們很像。你,和關晞。”

陳家嫻回頭,看著黑色的Armani字跡。

關晞嗎。

陳家嫻想到關晞那句“我們總要說再見的”。

她彎了彎嘴唇,很清晰地說:“不。”

潘喬木意外。

“不。我不會成為關晞。我也不會成為任何一個人。”陳家嫻很緩慢。很用力地說,“關晞有關晞的選擇,而我——我自己的路,沒人能永遠帶著我。只有我自己去走。”

……

陳家嫻站在YSL的店裡,人生第一次刷信用卡。小小的卡片只是很輕巧地摩擦了一下,她就欠了債。

非常昂貴,兩萬多。

潘喬木沉默地注視著刷卡的年輕女人,她有一張倔強的臉。而他懷中的卡,始終不被允許使用,此刻貼在心口,燙得驚人。

刷完卡,陳家嫻看著sale幫她打包衣服。

這是一件純黑的西裝,有稜有角的版型,墊肩,掛在那裡的樣子好像一件鎧甲。

陳家嫻看著西裝袖口的4顆啞黑紐扣。這是一件最中性不過的黑色西裝,沒有任何性別的痕跡,也沒有一點點裝飾。

它只是掛在那裡,好像一件鎧甲。

她問潘喬木的意見,潘喬木沒有評價好不好看,只講客觀事實:“職場中,去性別化會顯得更加職業。”

陳家嫻“嗯”了聲。

她提著巨大的YSL袋子,獨自回到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