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晞深呼吸,伸手出去,語氣不自覺加重:“還給我。”

關母把筆記本遞給她,很焦慮地說:“你還寫創業計劃?為什麼要創業?”她看著關晞,“你就不能好好考個公務員,或者事業編嗎?你肯定能考上。你一定要過這麼不穩定的生活嗎?等你年紀大了,幹不動了,被裁了,沒有收入,你怎麼辦?”

關晞停下手裡的動作,轉過身靠在桌邊:“媽媽,你不會以為,我會聽你的吧?”

關母的麵皮不自覺顫抖起來:“對,所以這是你離開媽媽的理由?媽媽沒本事,這些年都靠你養,所以你要跑,你就要把媽媽甩下?”

關晞頓了頓,看著關母的眼睛,一字一句說:“我不會甩下你,我每個月都給你打錢。媽,我當年只是不想浪費高考分數。”

關母高聲說:“你為什麼不和媽媽商量!你偷偷改志願!直到最後,才讓媽媽知道,你跑到越城了!哪怕你去北京都比越城強——越城離家那麼遠!”

關晞重重地看了關母一眼,背過身去:“十幾年前的事,你還沒說夠?明明是你偷偷改了我的志願,想讓我留在老家,我改回來而已。媽,請你尊重我,這是我的志願、我的人生。”

關母傷心道:“好,好,我尊重你!你從小就有主見,我管不了你!”

關晞放下手機,把筆記本揣進包裡,轉過臉去:“我幫你買好了中秋節後的回程票。這幾天你就在越城轉轉吧。”她面無表情,“媽,你偷改我志願的時候,我就告訴過你,我自己的人生,我會自己過。我不會和你一起住。你說什麼都沒用。”

關母錯愕,旋即神情又哭又笑:“為什麼不願意和媽媽一起?咱們母女相依為命這麼多年,你拋下媽媽,說走就走,媽媽做錯了什麼?啊?”

關晞厲聲打斷她:“不要再說了!”

關母一怔。

兩人僵持。

關晞嘆了口氣,走到關母面前,蹲下,看著她的媽媽。

“媽媽。”她抓起關母的手,“你什麼都沒做錯。而我——我離開家不是要拋下你。”

關母哭著說:“你上大學都不帶媽媽。媽媽只是要陪你讀書,照顧你。媽媽住在你的寢室,也不花你的錢,幫你和室友們處好關係,你為什麼要趕走媽媽?”

關晞伸手安撫關母的肩膀:“媽媽,媽媽,你還有爸爸,你還要照顧爸爸。”

關母說:“媽媽只愛你。媽媽不想離開你。”

這是一個情緒黑洞。

關晞站起身,看著關母,嚴肅下臉:“媽媽,我們離得不算遠。我就住在附近,你自己好好在越城逛逛,好嗎?我距離你只有5分鐘的路程,這還算遠嗎?”

她後退兩步:“而現在,我要離開了。”

關母還想說什麼,看著關晞嚴肅的面色,猶豫著把話嚥進肚子。

關晞看著關母的眼睛,慢慢退出房間,關上門。

門內響起哽咽哭聲。

關晞轉身離開。

……

細細密密的雨絲飄下來。

騎樓就是給行人遮風擋雨的。關晞走在騎樓下,胸中情緒一陣一陣激盪。

30歲的關晞不是一個無法管理情緒的人。但她的母親,就像一張細密纏繞的網,漸漸捂住她的口鼻。

好像又回到了童年。頭髮生了蝨子,關母把農藥抹在她的頭髮上,然後用塑膠袋罩住她的頭。

母親的手顫抖著繫緊袋子。

窒息。

關晞兩手亂抓,終於抓破塑膠袋,露出口鼻,一邊呼吸新鮮空氣,一邊因為悶嗆而留下眼淚。東北的冬天很冷,總有穿堂風鑽進棉襖。就算中午有陽光,也依舊是冷的。

……

人,該如何與昨天和解?

關晞凝神看向外面的雨。

正想著,迎面而來的推車被大勺一敲,發出“duang”的聲音:“靚女!下班啦!”

關晞抬頭看過去。

江伯用帶著西關口音的普通話說:“來啦來啦關小姐,不要蔫嗒嗒,今晚魚蛋八折再送你烏冬麵,吃完早點回家啊!”

金燦燦的魚蛋從鍋裡撈出,掉在烏冬麵裡。江伯大手一揮,拂過面前一排醬:“想吃什麼醬?——我幫你放吧。番茄醬要不要?沙茶醬要不要?辣醬太熱氣,來點XO醬?”

三下兩下,關晞手裡被塞進一碗熱騰騰的魚蛋面。

關晞端著這碗麵上樓,熱騰騰的溫度從手心燙到心裡。

……

關晞單手掏出鑰匙,擰開門。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當她看到家裡完全變了樣子,彷彿罩在頭上、充斥著農藥味的塑膠袋從未被她撕開過。

家裡一團糟。

架子上擺著幾個灰色麻布面的收納盒,格格不入。

關晞面無表情地蹲下,翻轉盒子,把所有的衣服都傾倒在沙發上,一件件掛回衣櫃中。

她的視線落在一旁的桌子上。那裡放著陳家嫻塞給她的塑膠袋,裡面裝著沒能被母親丟棄的指甲油。

關晞把手裡的衣服重重擲在沙發上。

她伸手捂住臉。

窗外被閃電照亮。隨著一聲驚雷,大雨瓢潑而下,敲在窗子上密密作響。

颱風來了。

……

麵筋一樣的粗而白的雨水直直地砸在地上,騎樓下的水很快就蓄到腳踝一樣高。雨夜中,江伯急急忙忙用雨披蓋住車子,低頭推著往家裡跑。

伴隨著閃電,又是一聲巨雷。風好像有了實體,抽得路邊榕樹搖搖擺擺,幾根樹杈擦著江伯的後背跌在水中,激得他滿頭滿臉都是冰涼的雨水。

慌亂之中,變故陡生。

江伯一聲痛呼,摔倒在水中。手推車打了個轉翻倒在地,平底煎鍋被雨水砸得鐺鐺響。

……

鬱賁把桌面敲得當當響:“老總裁點了專案名說要來考察,這個節骨眼,你跟我說原住民授權談不下來?”

拆遷主管周燁噤聲。

窗外雷聲隱隱地響,鬱賁又問:“原住民哪來的這麼大敵意?”

周燁硬著頭皮說:“現在住在長樂坊的,都是些頑固的老人家,油鹽不進。”

這樣說當然有美化的成分。事實上,周燁去和原住民談外立面翻新的時候,本以為是件很簡單的事,誰料,卻被指著鼻子罵奸商瞧不起人。

金阿婆是老派西關小姐,讀過洋學堂,普通話說得沒有口音,講話慢條斯理:“如果你強制要求我們接受這樣的翻新方案,那我們沒什麼可談的。你們太傲慢了。我們現在過得挺好,不需要翻新。”

聽聽,聽聽,這個文雅的措辭——

傲慢。

怎麼就傲慢了?

哪裡傲慢了?

免費幫他們翻新住宅,這種好事,怎麼就變成奸商瞧不起人?

周燁想不通。

鬱賁沉聲問:“你的方案是什麼。”

周燁叫冤:“就是幫他們把外立面修得整整齊齊、漂漂亮亮的,我還能說什麼?是這幫老傢伙頑固吧!”

鬱賁冷靜地說:“你指責他們有什麼用?老總裁要來視察,我們必須想辦法解決。我給你兩天時間,後天下午6點之前,你必須問清楚原因,向我彙報。他們覺得你哪裡傲慢,你就改。”

周燁移開眼神。

讓他去做孫子?

周燁憋悶。

鬱賁看著他的臉色,知道他心高氣傲,低不下頭。他指了條路:“你,帶著翻新方案,找關晞問問。”

周燁愕然。

業務上的事,找公關?

這是鬱賁能說出來的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