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鬱賁的強力推動下,非遺街的裝修以最快的速度完成。等商戶入駐完畢,最冷的幾周終於過去。氣候回了溫。

早上起來,陳家嫻脫掉了羽絨服,換回大衣。

即使這樣,走在路上也有點微微出汗。

8點鐘有個關於非遺街商戶入駐的電話會議。她邊洗漱邊參會,一手舉著咖啡,一手按著耳機,終於確認最後一家商戶也在昨晚順利完成入駐,今天可以開放。

陳家嫻還沒走到專案辦公樓,就已經發現,路上比往日安靜許多。

很多地方拉上了細細長長的米色警戒線。

她開啟手機,收到協同辦公的群發訊息:卓秀集團在幾個西關城市更新專案上的員工,今日不外勤、不批假,全員到崗,定崗定人,結束時間等具體通知。

陳家嫻四面環顧了一圈,突然意識到:

領導人來到越城了。

……

對於陳家嫻而言,大領導來訪,和她一個小小的白領,關係根本不大。但畢竟是重大八卦,公司裡每個人都暗暗關注著新聞,氣氛中激動帶著期待。

她站起身,去茶水間洗杯子。

“所以是哪個大領導?”

“……不知道啊。要到領導走後,看新聞,才知道吧。”

“幹活了幹活了。”

話是這麼說,辦公室人心浮動。

都知道領導的車要從西關經過,就好像自家孩子要上臺比賽,雖然不知道能不能上臺,但誰不緊張、誰不期待、誰沒點暗搓搓的自豪?

“噓,看,群裡說,來了。”

“工作群沒通知啊?”

“路邊社!去看路邊社!”

……

陳家嫻開啟手機,心神不寧地刷朋友圈。她心不在焉地想著,專案的門頭是不是有點小了?那位領導能看到嗎?

在龐大而新潮的城市更新面前,長樂坊太老了。人民的生活樸素而日常,毫不起眼,值得被看進眼中嗎?

正刷著朋友圈,金阿婆發的一張照片撞進她的眼睛。

陳家嫻雙眼睜大,聲音都走了調:

“——你、你們看!”她點開朋友圈的照片,“這是咱們國家的大領導和原住民們的合影嗎?!”

周亦行一把搶過手機:“你在發什麼癲?!什麼大領導?街坊們在幹嘛啊?!怎麼會偶遇的?!”

陳家嫻語無倫次:“他們在長樂坊的非遺街看粵劇呢!他們天天都去看粵劇!就是我之前唱過的!落花滿天蔽春光!帝女花!大領導來咱們長樂坊了!剛從粵劇館出來!”

金阿婆的朋友圈寫:“我們的粵劇也好,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也好,也要像非遺街一樣,老樹發新枝,越興旺越好!”

字字句句,鏗鏘有力。

辦公室傳看著陳家嫻的手機,齊齊安靜了好幾秒鐘。

然後,轟的一聲,炸了。

……

很快,《讓城市留下記憶,讓人們記住鄉愁》的專題報道公開發布。

居然是大領導來了越城?

越城的民間路邊社沸騰了。

任誰都沒想到,大領導的車隊駛進西關區,很突然地拐了個彎,停下了。大領導在非遺街前面看了許久,走進粵劇館和街坊們偶遇,高興地講了話,才離開。

聽說逛非遺街可以偶遇大領導,多少人懊悔得直跺腳!

網際網路上,已經有人開始組隊:“兄弟姐妹,現在出發,高鐵兩個小時,組團去長樂坊,把非遺專案刷爛!”

IP越城:“?不是,我土生土長越城人,我們這什麼時候開了非遺街的?我們怎麼不知道?”

網友:“北方大蘿蔔剛剛抵達越城,現在攻佔長樂坊!”

IP越城:“……媽,這樣哄孩子的歌,你從未給我唱過。”

網友:“越城的朋友們!你~媽~不~要~你~咯~~”

……

當天下午,遊客們高喊著“北方大蘿蔔攻佔非遺街”,湧入長樂坊。

網友們調侃,長樂坊迎來了潑天的富貴。

所有人連午飯都來不及吃,就被鬱賁拉進會議室開戰略動員會,緊急聯絡各個表演隊,先撐過前三天的遊客潮,並在三天內將景區後續演出方案排出落實。

關晞一心幾用,一邊安排媒體採訪,一邊帶著新助理為施遠擬發言稿。

關晞把《讓城市留下記憶,讓人們記住鄉愁》專題報道念出來:“城市規劃和建設要高度重視歷史文化保護,不急功近利,不大拆大建。要突出地方特色,注重人居環境改善,更多采用微改造這種‘繡花’功夫,注重文明傳承、文化延續,讓城市留下記憶,讓人們記住鄉愁。”

“……所以大領導為什麼來我們長樂坊呢?”

關晞反問:“大領導選擇老城西關,看了我們的非遺整合店介紹,看手打銅,看粵劇,和街坊聊天……你覺得,大領導為什麼選我們?”

“為了文化?可長樂坊甚至沒有完全建好。”

關晞反問:“可文化是為了誰?是為了消費者嗎?是為了遊客嗎?”她微微笑起來,“為什麼大領導選擇老城市,選擇文化遺產?他是為了看精緻景區嗎?”

“……不是。”

關晞說:“他是來看百姓的。因為文化遺產,來源於人們最日常、最煙火氣的生活。文化來源於人本身,文化的本質——是人如何更好地生活。”

“那我們建設城市的本質呢?”

……

晚上,陳家嫻在地方臺新聞上看到了施遠的面孔。她調了個臺,又看到李卓秀的面孔。

她正在接受採訪。

“關於我們建設城市的本質?城市更新的本質是——按照百姓的願望改造城市,同時也改造百姓。當我們將人文納入到城市建設,我們才能真正實現傳統文化的活化,才能將中國文明厚植人們心中。”

陳家嫻聽見了自己的宣言,手裡的泡麵叉子頓了頓。

很顯然是關晞寫的稿。

坐在茶水間,陳家嫻看著電視裡那些遙不可及的大佬。他們講出她想說的話,雖然可能不明白這句話背後的真正含義;他們的身後是自己一手一腳策劃落成的非遺街。雖然她還沒有能力發出聲音,但這個平臺將她的個人意志無期限地放大。

即使她只是這個行業裡默默無聞的一個人。

她看著那些臺前璀璨發光的精英們,棕色的眼睛一眨不眨。

所有人都在非遺街幫忙,連吃飯也要輪班。此時此刻,公司裡安靜極了,因為降本增效的緣故,辦公區的燈光也調得萬分昏暗。只有茶水間的燈亮著。

只有她一個人坐在茶水間裡。

聽著電視上的熱鬧與歡呼聲,在無邊無垠安靜的夜裡,她捧著泡麵,抿著嘴笑了起來。

她是那樣渺小的存在,她有那麼大又那麼荒誕的願景。

在盛大而華麗的時代中,在大江大河般湍急激越的時代中,在行業無可避免的傾頹與衰敗中,渺小如蜉蝣的她,也有逆流而上的小小成就。

電視的光撲在她的面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