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電話響了。

他按下接聽鍵,是關晞的聲音:“嗨,喬木。你找我嗎?不好意思,我們剛開完會,我才看到。”

潘喬木看了宿舍的方向一眼,找了個理由:“哦。找你問問永大集團的事。”

關晞說:“現在太晚了,明天再和你說吧。”

潘喬木說:“好。哦,對了,”他裝作不經意提起,“這次的優秀實習生給到大銷售部了?意思是,我們長樂坊就不給增加職位了?”

關晞說:“永大集團逼得緊,又事發突然,鬱賁需要給大銷售部一個明確的訊號。但陳家嫻很可惜,我和鬱賁也在想辦法,能不能從別的埠勻一個轉正職位出來。”

潘喬木這才放了心。

只是,君子怡怎麼沒幫長樂坊說情?

明明有更好的安排,比如,讓陳家嫻拿榮譽、大銷售部拿獎金。

為什麼要給陳家嫻剃光頭?

這不公平。這個念頭從潘喬木腦中一閃而過。

潘喬木幾乎被自己逗笑。公平?只在意價值交換、從不追求公平的他,怎麼今天突然發了瘋,想起來公平了?

理想主義的天真,和不自量力的愚蠢,難道會傳染嗎?

……

遠處傳來說說笑笑的聲音。

潘喬木看過去,是加班的卓秀員工結伴過來宿舍湊合一晚,人數還不少。

卓秀集團禁止員工戀愛,潘喬木不想被人看見自己的車,引發無端流言。他單手解開幾顆襯衫釦子,換了個放鬆姿勢,準備開車回家。

突然,車窗被人敲響了。

他猛地回頭,看見陳家嫻站在車窗外。

那群加班員工已經走得很近了,潘喬木完全可以想象,如果被人看到他和陳家嫻在這裡,公司將會掀起怎樣的流言蜚語,而職場中的流言蜚語,又將怎樣為一個年輕女生的前途增加負擔。

潘喬木幾乎在瞬間把陳家嫻拉到車上,迅速鎖了車門:“你出來幹嘛?”

陳家嫻大著舌頭說:“拿手機。”

潘喬木怔住,看向手邊。

果然,陳家嫻的手機還在車上充電。

他又看向外面。很顯然,今晚卓秀有一場大加班,此刻宿舍外面熱熱鬧鬧,一波又一波加班員工往這邊過來,還有人——

“那不是喬木哥的車嗎?”有人指向這邊,高聲說道。

不,很顯然,不是。

“很顯然,就是喬木哥的車!我認識車牌號!喬木哥在車上嗎?”

不。他不在。

“哎?你們說的,是那個傳說中的潘喬木嗎?我還沒見過他!有多帥啊?”

不。他不帥。

“見不到人也沒關係,去看看他的車,哈哈哈!”

你們。能不能。講點。邏輯。

“我也要看!我看看他的車怎麼改裝的……”

“我也來……”

潘喬木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伸手按住陳家嫻後背,動作很快地把她推到座位下。

“我看到喬木哥了!”

潘喬木的心情很微妙。

他什麼都沒有做,卻生生感受到偷情的刺激。

“你們找我?”他按下駕駛位的車窗,露出一張面無表情的臉,“要彙報什麼事?”

眾人顯然沒想到潘喬木真的在車裡,一時間面面相覷。

潘喬木看向其中一人:“我沒看到你的方案。我本應在昨天拿到的。”

那人不由得後退兩步:“呃。明天一早發您郵箱,喬木哥。”

潘喬木很冷淡地說:“我剛出差回來,很累。如果你們沒什麼要緊事,我就下班了。”

說著,他一踩油門,車子逃一樣駕進夜色中。

……

潘喬木喜靜。

他在開車的時候,沒有聽電臺的習慣。於是車內無比寂靜,陳家嫻靠在副駕的座位上很快睡熟。

潘喬木瞥了她一眼。

很狼狽。他在心裡客觀評價,頭髮很亂,臉也腫了,至於眼妝糊到臥蠶上——無所謂,以她的拙劣化妝技術,糊不糊,區別都不大。

他轉過頭去開車。等紅綠燈的間隙,又瞥了陳家嫻一眼。

她在睡夢裡哭。

眼淚混著黑色的眼線,以一種毫不體面的方式,斜斜劃了好幾道,落在下巴上。

這樣黑痕縱橫交錯的一張臉,令人發笑。

但潘喬木並沒有笑,也不覺得滑稽。

或許是物傷同類,周旋在本土招商酒局上的潘喬木,一時間竟然分不清,狼狽的是她,還是他,還是他們。

誰比誰高貴到哪裡去,誰又比誰骯髒到哪裡去。

從行業的黃金時代而來,經過白銀時代的落幕,邁入青銅時代。他和她這一代人,事業伊始就趕上大環境衰退,努力前進的個體掙扎在時代的退潮中,宛若蜉蝣。

她像生活的小丑,難道他就不像嗎。

潘喬木看著遠處的夜色,天生的桃花眼永遠帶著笑,琥珀色的瞳孔中卻全毫無笑意。

他捏緊方向盤。

……

電梯上行。

陳家嫻靠在電梯壁上,冰涼透過後背,混沌的大腦清醒起來。她看到潘喬木遠遠站在電梯的另一邊,背對著她,看著數字屏。

她整理了一下亂糟糟的思緒。

“對不起,又要麻煩你了。”陳家嫻歉意地說,“明天我請你吃飯。”

潘喬木沒有回頭,很疏離地說:“是很麻煩。”

兩人沉默。

陳家嫻掏出手機,剛一開機,就止不住地彈出很多訊息,都是母親的,話裡話外的意思是,家裡幫姐弟兩個買房已經掏空了家底,陳家豪還是個學生,希望姐姐照顧弟弟,分擔一部分貸款。

陳家嫻草草掃了一眼,拒絕細看。

但電梯門開啟的一瞬間,再一次見到潘喬木裝飾在玄關裡的樂高裝飾,她還是忍不住目不轉睛,想看清這些溫馨的建築,每一間房裡,是否都有幸福的家庭。

潘喬木推開門,隨口問:“你上次說不喜歡這種溫馨?”

大概是酒精上頭,陳家嫻開口就很激烈:“我討厭。”

喜歡是陷阱,只會讓她被家人榨乾。她討厭從前對家人滿懷愛意的自己。

他們是覺得她有多蠢?一而再、再而三地給她可笑的期待和拙劣的謊言?

潘喬木沒有再問。

和上次一樣,陳家嫻抱著一次性洗漱用品走進浴室。她看到自己滿臉殘妝。但狼狽和精疲力盡往往是相連的,她沒什麼精力去表達吃驚,只有一臉麻木。

洗過澡以後,陳家嫻終於完全清醒過來。

從浴室出來,她意外地看到,潘喬木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等她。

他也洗過澡,已經換上棕色睡衣,頭髮還是溼的。陳家嫻注意到他睡衣的袖口繡了細細的金色logo。

看吧,人就是這樣,被消費品定義出三六九等。陳家嫻想。

“坐。”潘喬木指著茶几對面最遠的沙發墩。

陳家嫻“哦”了聲,走過去,坐在沙發墩上。

兩個人之間的距離足足隔了四五米。

沒有幹發帽,她的頭髮溼漉漉地披在肩膀上。

潘喬木看了眼時間:“說吧。”

陳家嫻一怔:“說什麼?”

潘喬木平淡地說:“傾訴出來會舒服些。”

陳家嫻靜了靜。半晌,她垂眼拒絕:“我不想說。”

潘喬木說:“說謊也沒關係。”

遙遠的風從開放陽臺吹進客廳,拂動雪白的紗簾。更遠處是沉睡中的萬家燈火。

潘喬木又說:“傾訴的意義是傾訴本身,不為了解決問題。”

陳家嫻胸口的情緒幾經翻湧,衝上喉頭,在最後的關頭被她生生壓抑住,直到眼圈發酸。

她最後說:“沒什麼要說的。我都可以接受。”

潘喬木說:“假如,我是說假如——假如我在關心你,不僅只是工作。”

陳家嫻說:“我不需要。”

潘喬木抬起眼,依舊沒什麼情緒,很平靜地看著她。他沒有被她激怒。

片刻後,陳家嫻依舊抿嘴不言。潘喬木嘆了口氣:

“你究竟在抗拒什麼?”

他轉身回房,落了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