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兩點,沈之衍洗完澡,靠在床頭玩手機,郵箱管家冒出一則新提醒。

他開啟電腦,看見來自君子怡郵件。

他開啟,被其中的內容詳實程度震了一下。

君子怡團隊的需求詳細而全面:對購買技術團隊的要求、對註冊公司的要求、對系統搭建的需求。

她要的不是他配合;她要他服從。

很顯然,君子怡在控制他,把他當成實現自我野心的工具。

沈之衍陷入沉思。

在中秋以前,他一直以為君子怡只是林叔平的太太,或者父親的女兒。中秋以後,他才知道,君子怡,就是君子怡本人。

他仔仔細細地把君子怡這個名字搜尋了一番,一無所獲。這樣一名手腕能力政治素養都線上的女高管,竟然沒有采訪,也沒有任何論壇發言。似乎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忽略了她。

他掏出手機,手機上有幾個林叔平的未接來電。

他毫不猶豫地點下“忽略此來電”,不再打算回撥。

他有政治素養。

……

中秋節假期的第二天上午,關晞上午十點才抵達辦公室。

這簡直破天荒。

鬱賁敲開她辦公室的門,站在門口:“以前你經常六七點鐘到公司。現在有進步,終於能睡個好覺了嗎?”

關晞點頭。

鬱賁凝視著她:“我希望你愛惜自己的身體,能夠適當放鬆自己的情緒。”

到處都在鼓吹鬆弛感,可她永遠燒灼。

關晞垂眼,沒有回答他。

鬱賁質問:“你為什麼不願意接受別人的好意?你又在抗拒什麼?”

關晞沉默。

鬱賁轉身離開,關晞叫住他:“昨天的方案,你有什麼反饋意見?”

她把他的好意當做耳旁風。

鬱賁簡直拿她毫無辦法。最終,他嚥下所有的話,嘆了口氣,走進她的辦公室,坐在沙發上。

和上一個版本的“三橫五縱街巷”設計相比,新版方案增加了“四大主題空間”:一街、一湧、一館、一院。關晞把這裡用熒光筆飄亮。

鬱賁邊看邊發問:“四大主題空間,就是你說的亮點。”

關晞點頭:“一街是尋鳳裡騎樓街;一湧是荔枝灣湧;一館是粵劇博物館;一院是春華電影院。此外,在原樣修復與改造提升外,我額外增加兩種方案。”

一是新舊結合,即除舊更新。對於一些破損程度相對嚴重、僅剩一些建築構件的老建築,在保留相應建築構件的同時候做整體改造,大膽創新,透過這種方式保留其歷史文化價值,對已經坍塌的建築進行復建,用來招商。

二是留舊置新,也就是昨晚關晞向鬱賁提出的“噱頭”:“一些破損程度相對而言不太嚴重的老建築,有著較為鮮明的時代特徵,可結合使用需要,以修復為主並做區域性改造,讓新和舊形成有趣的對比。

鬱賁看了許久:“你這樣的人才,明明可以過更富裕的生活,如今為了前途未卜的文化產業,讓自己這麼辛苦。你真的甘心嗎?”

關晞說:“把長樂坊做好,是我當下的目標。追求財富不是錯,我只是沒有把慾望投射在財富而已,你不要用‘高尚’來綁架我。”

鬱賁被噎得說不出話來。他瞪著她:“你聽不懂好話,是吧?非得刺我兩句才舒服?”

關晞嘆了口氣:“我會去學習如何接受好意。但這需要時間和精力。而我,不會分太多時間和精力在上面。”

她在暗示什麼?

鬱賁盯著她。而關晞避開了他的目光。於是鬱賁明白,他不是她當下的選擇。

鬱賁問:“當下,是多久?”

關晞說:“六個月。我只規劃人生未來的六個月。”

才六個月。

於是鬱賁指著方案說:“我沒什麼意見。走流程,上會討論吧。”

……

“如果原住民不想拆,我們就不強求拆。”運營周可用叉子捲了泡麵送入口中,“簡直難以相信,這是向來‘強悍’的卓秀集團會做出來的事。”

“更離譜的是,晞姐居然在會議上說服了所有人。”人事周亦行說。

周可又說:“難道不是形式不好,大家都沒錢嗎。所以找了個又有面子、又有裡子的策略?關晞的方案最便宜,而且看起來很可行。”

陳家嫻坐在茶水間裡,掀開泡麵蓋子。

關晞啊。

原來卓秀集團裡,還有人知道,什麼叫“不傲慢”,什麼是尊重和關心。陳家嫻心想。

剩下的人呢?

他們只是不在乎。

茶水間的電視新聞開始播永大集團爛尾樓維權的新聞。最近關於永大集團的負面新聞一下子全冒出來,好像永大集團的公關全部失靈了一樣。

周亦行揚起手,換了臺。

永大集團售樓處擁擠而瘋狂的人潮在湧動。新聞裡說,永大集團用完全低於市場價、低於國家指導價的價格來拋售期房。

周亦行皺眉,又換了個法治頻道。

“殺人償命天經地義,爛尾樓維權無處說理,這些人怎麼敢買聲名狼藉的永大的房子?”周亦行說,“我肯定不會買房的。你們買房了嗎?”

周可說:“我19年買了。”

周亦行問:“房地產從18年就開始不行了。你幹這行,還買,不怕虧嗎?”

周可說:“爸媽只生了我一個女兒,親戚當我家絕後,出錢的事全指望我爸媽,大到我表弟結婚買房,小到我侄女買車,全指望我爸出力。16年房價準備漲的時候,我大伯家借錢去給堂哥買房,現在他們的房子翻了四番都不還錢,問就說堂哥生了男孩,以後還要給兒子買房。”

周亦行目瞪口呆:“那你爸媽還借?”

周可只是說:“人情世故,宗族禮法……沒那麼容易。”

周可繼續說:“有時候,買房,不僅僅是‘買房’這麼簡單。我爸媽拿不住錢,如果我不買個房子壓住家裡的錢,這些錢就都流給親戚了,拿都拿不回來。”

這超出了周亦行的人生經驗範圍。

周亦行怔了許久,才嘗試著問:“你有和爸媽溝透過嗎。”

陳家嫻嚥下嘴裡的泡麵:“只有少數人和爸媽溝通才有用。”

周可說:“你在售樓處輪崗幾次就知道了。房子不僅僅是房子。對女生來說,意義更復雜,很有可能她買房就是因為,除了房子,她什麼都留不住。所以爛尾樓才特別、特別可恨。”

周亦行問:“比如?”

陳家嫻垂下眼。

如果放在從前,她會覺得,這樣的問題是周亦行的傲慢。但如今,工作磨鍊了她,讓她可以心平氣和地正視階級之間的差異。

周可說:“你看子怡姐就知道了。她懷孕的時候,直接被打出地產業務線,貶去做養老——生育就是會影響女人前途和收入。如果職業競爭力不強,產後降職失業返貧的大有人在。生育後,一旦被離婚,只有房子是最容易分割、最難轉移的共同財產。如果女人自己沒有房子,男人的錢拿來還房貸,女人的錢用來裝修、買車、負責家庭生活採買,那女方的錢,離婚的時候基本追不回來,很難舉證。其他的什麼愛不愛的都是沒用的,沒有錢,沒有經濟收入,孩子的撫養權也會被奪走。”

周亦行說:“離婚的畢竟是少數。”

周可說:“女人有錢,就會被很多雙眼睛盯著。被賊惦記上,再聰明強勢的人,光靠自己也很難拿住。尤其在婚內,如果錢沒用來買房,被丈夫忽悠拿去幹別的,更可怕。買房至少還有自己的部分,投資丈夫的生意,或者白白花掉,更是血本無歸。”

周亦行震驚:“被惦記?被家人惦記?”

陳家嫻冷笑:“如果我想在越城買房——我爸會說:越城的房子那麼貴,你有錢嗎?你每個月賺多少錢啊?你存多少了,你弟要結婚,家裡的房子要重新裝修一下,你有多少先拿出來。哪有女孩子要自己買房的?結了婚就會有房子的。”

周亦行有些驚愕:“意思是,如果你有錢不買房,你的錢肯定要歸你弟弟。”

陳家嫻點頭。

她爸媽給陳家豪買房了。所以,從前爸媽問她要的錢,最後給了誰,不言而喻。

周可說:“家嫻,假如——我是說假如,你買房的話,反而要買流通性差一點的老破小。”

周亦行問:“為什麼?”

陳家嫻平和地說:“只有很不好的東西,賣不掉,低價值,才不會被父母想方設法搶給弟弟,才能留在我手裡。”

周亦行說:“房子在你名下,也不行嗎。”

陳家嫻反問:“你見過,父母狠心起來,可以逼著女兒抵押貸款,用貸出來的錢養兒子嗎?”

她笑著說:“哪怕,家裡根本不缺錢哦。”

正說著,從食堂吃午飯回來的同事紛紛走進茶水間,打水的打水,喝飲料的喝飲料。

“聽說了嗎。財務的小方,上次給我們點菠蘿包的那個,他今天去參加維權了。”

“難道他也買了永大?”

“不是,他買了千科,荔灣區的新盤。千科賣樓時給的承諾是九年一貫制學區,他就買了,花了五百多萬。結果今年政策不承認,小升初還是得搖號,學區房白買了。”

“維權有用嗎?”

“你說呢?”那人反問,“咱們就是房地產,你看李賓那個‘輝煌碧園’專案,打出的銷售廣告是引進重點學位——他什麼時候跟負責引進學位的公關部門溝透過?公關部門根本沒這個引進計劃。君子怡可是公開、點名給李賓下過輿情示警郵件,勒令他整改宣傳的。李賓怎麼說的?李賓說,學位的事,如果客戶鬧,就找政府去,他沒法左右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