業主中不乏懂方言的人。

陳家豪的話直白地戳在業主的臉上,人群猛地衝上前去,物業急忙阻攔,陳家豪下意識後退,腳底打絆,摔坐在地上。

無數手機趁機對準他拍照。有人用普通話大聲罵起來。李賓搞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氣得指著陳家豪說:“你是傻逼嗎?”

自媒體時代,任何面對公眾的發言都需異常謹慎。誰給這個實習生的權力,讓他亂講話的?

李賓可以想象到,陳家豪這句話將被多種解讀,並引發新一輪輿情狂歡。

作為從小到大的既得利益者,陳家豪從不知道自己下意識的反應有多傲慢。什麼都是擺在他面前的;他從不需要自己去爭取。所以他的共情能力異常匱乏。

李賓非常生氣。他對鬱賁說:“長樂坊行不行?你的人不行別跟著瞎添亂!幹活不行,退得倒是挺快!”

鬱賁攔住李賓,眉頭皺緊,把陳家豪推進招商中心建築內:“你等下從後門回去,找兩個物業送你,直接回家。”

陳家豪急急解釋:“對不起鬱總,我沒有別的意思,我……”

“不用解釋。”鬱賁擺了擺手,“為了你的人身安全。”

陳家豪張了張嘴,什麼都說不出來。

鬱賁轉過身,對著人群替陳家豪道歉。

……

關晞看到鬱賁的電話。

鬱賁說:“有突發情況。”他三言兩語交代了事情經過,“請你安排輿情監測公司持續關注。”

陳家豪剛剛說的話已經被人拍下,這麼離譜的言論傳出去,必然引發二次輿情危機。

卓秀前臺的電話接二連三響起,王茜捂住話筒,對關晞小聲:“關總,是記者,關於‘買不起房就回老家’這個言論的。問卓秀憑什麼替越城趕人。”

關晞皺眉,一邊微信打字給輿情公司,一邊告訴王茜:“問清楚對方是哪家媒體,我後面直接聯絡對方領導,從上往下壓住。”

卓秀的前臺都經受過基礎話術的培訓。王茜點頭,拿著話筒說:“您的問題我們記下了,請問怎麼稱呼您?”

關晞按掉兩個電話,艱難地發出微信,剛發完,又一個電話進來。

她戴著耳機打電話,同時開啟協同辦公軟體。她被拉進“輝煌碧園|長樂坊”的工作群,裡面有君子怡、鬱賁、李賓、她和潘喬木。

李賓在群裡@全部人:“還有會講西關方言的人嗎?”

……

中午十二點,陳家嫻收到陳家豪的微信。

陳家豪:“大哭/大哭/”

陳家豪:“家姐,怎麼辦,老闆讓我回家了,我是不是沒做好。”

陳家嫻:“你被裁員了?”

陳家豪:“那倒沒有,但我好像捅了大婁子……”

陳家豪:“家姐,你幫我問問老闆吧,幫我求情吧,求求你了家姐。”

陳家嫻打字:“你覺得哪個老闆會理我。”她突然想到關晞,打字的手忽然停了下來,隨即一個字一個字刪掉。

陳家嫻把手機丟進口袋,煩躁地原地轉了幾圈。

然後撥出一個電話。

……

關晞邊打電話邊留心工作群,她看著李賓在群裡@全部人:“還有會講西關方言的人嗎?”

長樂坊專案就是為了找一個會講西關方言的人,才招來陳家豪。

鬱賁:“長樂坊沒有。”

關晞打字:“我去問一下大銷售部有沒有會講方言的人。”她打著字,突然想到了什麼。

她退出工作群,翻開通訊錄。

是了。還有一個人,熟悉卓秀,也懂西關方言。

關晞看著“陳家嫻”三個字,正準備按下去,一個電話跳了進來。

來電顯示:

陳家嫻。

……

“嗨,關晞,我是陳家嫻。”她抬頭看向越城公司的辦公樓。“我就在樓下。需要聊聊嗎?”

灰色的樓體在中午的陽光下泛著冷色調的光。而“卓秀”兩個字,是鮮豔醒目的紅色。

……

關晞說:“十二樓。我等你。”

……

中午十二點二十,陳家嫻第一次進入越城公司的辦公樓。

電梯開啟,陳家嫻走入四面玻璃的小會議室。關晞坐在裡面等她。見陳家嫻進來,關晞推了一杯熱水過去。

陳家嫻說:“請借我張工卡,我去列印一些材料。”

關晞抬手,叫前臺王茜進來:“麻煩你幫忙列印一些材料,陳小姐會發到你微信上。”

王茜應下,轉身出門,輕手輕腳掩上玻璃門。

陳家嫻這才想起,自己已經不是專案秘書了。影印、列印等瑣碎的工作,如今已經不需要她來做。

關晞抬頭看她:“聊什麼?”

陳家嫻把手伸進褲子口袋。她沒有帶關晞的工卡,所以,此刻,她沒辦法握住勇氣的源泉。但這並不妨礙她打算做一件瘋狂的事情。

對機會的慾望在胸中熊熊燃燒,這股驅動比什麼都強大。

陳家嫻說:“我的親弟弟,陳家豪,今天在工作中犯了錯誤。我想了解卓秀公司對他的處理安排。”

關晞向陳家嫻簡單敘述事情經過、責任歸屬以及產生的後果。

陳家嫻點了點頭,表示清楚。

關晞問:“陳家豪為什麼不自己過來問我?你來替他談,是希望我不要解僱他嗎?”

兩人短暫交談的時間內,關晞的電話一個接一個地響。外面的口號還在喊,喧譁依舊。在這樣繁忙的時候,關晞抽出時間來見陳家嫻,這本身就代表一種態度。

陳家嫻想起潘喬木曾經教過她的:如果沒有需求,就創造需求。

陳家嫻說:“不。”

陳家嫻說:“我今天來的目的是,希望你能解僱陳家豪。”

……

慾望,是什麼?

是普羅米修斯偷竊來的,在她心中永遠灼熱、不甘的火嗎?

直視關晞的雙眼,陳家嫻的面孔因為忐忑而繃緊。這一次,她很清楚地知道,她是誰,她想要什麼,她將用什麼來交換。

二十歲的陳家嫻終於明白——

只說“不”是不夠的。只有拋開被規訓的羞恥,直面自我的慾望,她才能站起來,走下去,活出個人樣。

既然這個世界可以屬於別人,就也可以屬於她。

……

“我希望你解僱陳家豪。”陳家嫻說。

“給我個理由。”關晞說。

“我可以取而代之。”陳家嫻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