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不要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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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喬木踱到尋鳳裡唯一一棟沒有修繕的筒子樓前,靜靜抬頭仰望。
筒子樓屬於金阿婆,比阿婆還老,比阿婆的爸爸媽媽還老。她的牆壁早已不再雪白,歲月的傷痕粗糙難看,觸目驚心。
幾代人從生到死。
在時代的洪流中,人以房為舟。人總會老,房總會老,城市也總會老。老城區終將隨著城市經濟中心轉移而衰敗。下水道總會堵滿陳年汙垢,過時的電線無力承載滿負荷的電器,爬不動步梯的人終將需要電梯,而越來越多的老人,也需要更多適老設施。
如果是從前,潘喬木會天然地站在鬱賁一邊,無論傷痕、老人還是民俗,都應該為經濟服務。
但後來,他認識了陳家嫻。
想起陳家嫻,潘喬木低聲說:“傲慢。”
傲慢啊。
或許命運正是如此弔詭:兩個截然不同的人被命運的大手攪作一處,碰撞出強烈的厭惡後,她卻對他產生理解,而他,也竟然學會用她的眼光,去看待世界的泥濘。
厭惡與理解,抗拒與愛,老朽與新生,或許從來都無法分開。死並非生的對立面,而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
在這個瞬間,潘喬木轉回頭,看向眼前的騎樓街,他終於意識到,陳家嫻所謂的“傲慢”是什麼。
傲慢就是,自說自話地把原生事物分成“好”與“壞”,用居高臨下的、凝視的目光,用自以為受過高等教育的憐憫,來決定什麼是“壞”。
一個人,不應該理所當然地擁有評價另一個人的權力。
潘喬木終於開始自我懷疑,他所接受的精英主義評價體系,真的正確嗎?
西關原住民的生活,最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本就是煙火氣十足的,不需要被修飾,也並不羞恥。無論貧窮,還是窘迫,還是傷痕,都不需要被居高臨下地掩飾、同情。
同情隱含著階級的蔑視,而共情,才是愛。
……
鬱賁煩躁地揉了揉眉心,繃緊面孔:“我不懂你們的審美。”
經過一段時間的共事,兩個人已經十分熟悉。鬱賁承認自己不懂,關晞就知道他妥協了。
和君子怡相比,鬱賁是另一種好領導。即使他不認可,即使超出他的經驗範疇,但面對爭論,他不會固執己見,也不會感覺被冒犯,而是認真傾聽,坦誠自己不懂,並在權衡利弊後,用實際行動給出最大的支援。
這是鬱賁的支援風格。
關晞歉意地說:“鬱賁,我們要共情,我們不要同情。”
鬱賁坦率道:“我不懂。但我始終認為,如果我不管外立面,最後就會貼滿廣告。”
關晞思索片刻後,說:“我擬一份外立面管理辦法,怎樣。在一定的尺度內,原住民可以自由地選擇使用建築外立面。”
鬱賁妥協:“可以。”
兩個人靜默片刻,關晞的聲音又響起來:“無論你懂不懂,我都要說——真正能體現中國精神的,能體現越城超一線大都市精神的,體現西關文化的,就在這裡。包容。”她指著那棟沒改的樓說,“我們中國人,和而不同。”
什麼是包容?
包容不是上對下,君王對待臣民,貴族俯瞰平民,而是——我們每個人,在這塊土地上,都能平等、和諧地生活在一起。
和而不同。
鬱賁沉默許久,最終自嘲地笑笑:
“除了我們,還有誰會在乎?”
關晞看向北方,很久很久以後,才說:
“能緊跟時代的只有少數人。其實傳統文化也早就被時代甩下了。其實我們的行業也註定落幕。人從生到死,終將成為時間的棄兒。哪怕為了我們自己,我們也必須在乎。”
……
鬱賁和關晞站在新修好的示範街口,仔細拆分改進工作。這些工作將在稍後被拆解成更小的工作細項並交給各個團隊推進。
兩個人都有點疲倦。
於是潘喬木提議去陳記糖水吃頓便飯。
他們的目光投向陳記糖水的趟櫳門,而此刻,門上新貼的A4白紙分外醒目。
潘喬木念出A4紙上的列印字:
“旺鋪出售。”
這四個字上面打了個大大的叉,跟了三個小字:
已售出
……
陳記糖水把鋪賣了?
坐在店裡,關晞無比惋惜地問陳母:“陳太,這個鋪面不是老字號?怎麼說不做就不做了?”
陳母端來車仔麵,有點遺憾、有點自豪地說:“做的做的,只是把鋪賣掉而已。家豪馬上就要大學畢業,為了給他買房子。買房才能娶老婆,你說是不是,關小姐。”
“已經賣掉了?”潘喬木捏緊手裡的勺子,“賣掉的話,你們這個店……”
陳母說:“我們跟買家簽了租賃合同的,我們現在是租戶了,按月交租。陳記糖水還會開下去。”
關晞說:“這裡的租可不便宜。”
長樂坊位於越城市中心,地段優越,尋鳳裡本就是臨街門面,如今剛剛接受了舊改翻新,租金照比以往翻了幾番。
陳母長嘆一聲,有些發愁:“可不是,現在生意越來越不好,交了租剩不下幾個錢,每個月還要還貸款。”
潘喬木很不客氣地說:“你的仔呢?給他買的房子,讓他去做點兼職,幫襯你們啊。”
陳母擺手:“家豪還是個孩子呢,哪裡能做什麼兼職。”
潘喬木的聲音有些古怪:“還是個孩子?他馬上大學畢業了吧?”
陳母笑著說:“小帥哥,你沒結婚吧?你不懂,天下做媽媽的,誰不怕孩子冷著累著呀。”
潘喬木嗤笑一聲,當著陳母的面,把勺子擲進碗裡,發出重重聲響。
他撈起風衣:“我有事,先走了。”
潘喬木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門外。
關晞髮微信:“你對著原住民亂髮什麼脾氣?”
隔了許久,潘喬木才回復:“你就當我是個傻逼。我心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