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節的第二天,上晝下起了濛濛細雨,謝蘭約是冒著雨來拜訪瀛姝的,這也是她第一次來弦月居,琅沂王最風光的時候,大宅同樣是位於烏衣巷,王致謀逆後,才搬來的長幹裡,謝蘭約來過幾次長幹裡的王家大宅,不過只是在宴廳和遊苑。陳郡謝和琅沂王的政治地位有了區別,女公子們之間也有了界限,謝蘭約邀請瀛姝去她的閨苑是瀛姝的榮幸,瀛姝並沒有資格邀請謝蘭約來弦月居。

迎上來的是三個妙齡女子。

除了瀛姝這個主家之外,還有陸婉、陸妍兩個“陪客”。

瀛姝直接把謝蘭約迎去了她的寢居,這寢居卻有專門待客的廳室,謝蘭約不由自主的被廳室的陳設吸引,讓她特別驚詫的是,雖然現在已經是春季,但世族閨秀的寢居就沒人像瀛姝這樣,無論是掛畫,繡屏,豔麗的顏色用得極多,卻偏偏還不讓人覺得俗氣,華貴之餘,似乎連跽坐都懶怠了,一入此間,就極想鬆懈身心,舒舒服服的斜靠或者乾脆仰躺。

謝蘭約細細觀賞體會了一陣,才恍覺這間廳室裡竟然沒有一朵鮮花,所有的豔麗都體現於掛畫和繡屏,碧植又是天然的,點綴成了虛虛實實。

這才是真是閨居呢,謝蘭約不由感慨。

她看著聽著瀛姝和陸氏姐妹嘻嘻哈哈,感受到比尋常聚會時更加“生猛”的……生活氣息,謝蘭約忽然就覺連腳趾都發癢了,她真的從沒體會過這樣的氣氛,好像處於這樣的氛圍,就該除了足衣舒展腳趾。

但是不能夠的,哪怕是獨個在家,夜裡睡覺,謝蘭約的腳上也必須套著一雙白絲足衣。

祖父說的人性……約是這樣的體會吧,無拘無束的放縱自己,很奇怪,現場無一人赤足,但謝蘭約偏就覺得如果她沒來,面前這三個女子定然會赤足的。

謝蘭約和表妹們沒有這樣不見外的情誼,大家都在攀比,比誰更加端方,更加智慧,更加有儀範,因此其實誰都不願在誰的閨房裡小住,太累了,表面上無論多麼親近,內心都不會放鬆的,可人畢竟不是琴絃,不能一直緊繃著,謝蘭約做過最放肆的事,大抵就是在婢女們服侍她湯浴時,她用手指摸了摸自己的腋窩,她覺得腋窩的肌膚尤其的嬌嫩,長在腋窩裡的紅痣也特別的嫵媚。

當時她低頭看自己的腋窩,為此行為後來還自責一番,因為在婢女們面前,這樣的行為很輕佻。

她沒有體會過如此親切的友誼。

瀛姝已經快入宮了,陸氏姐妹到這時還住在瀛姝的閨居較真來講的話,沒有必要也並不合禮,但她們不回自家,偏做了這沒必要和不合禮的事……

是真的,很歡喜和瀛姝在一起吧。

陸妍就不說了,陸婉還是沒有疏忽謝六娘今日親自來拜訪的用意,也就是經了一番熱鬧寒喧後,陸婉就說:“阿姝,我和阿妍去也該去拜望下姑母了,你確定姑丈今日會出門?”

“當然,阿爹昨日就在嘮叨呢,今日必找裴九郎算賬去。”

待陸氏姐妹走後,謝蘭約且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問瀛姝:“王侍郎有何必要再去為難裴九郎?”

“當然有必要啊。”瀛姝笑:“昨日曲水會上第一件事端,雖然有我三兄、五兄的過錯,他們兩個也挨罰了,現在還跪祠堂呢,我阿父護短,必得要親眼目睹裴九郎挨罰他才服氣的。”

“你啊,我真是羨慕你。”謝蘭約嘆息了,但連她自己又是一陣呆怔。

七情六慾和喜怒哀愁她早習慣了憋著,怎麼今日在並不熟悉的瀛姝跟前,她竟然嘆氣了?

“羨慕我什麼?”

又被這一問,謝蘭約徹底失語了。

“現在這處沒外人,六娘可允許我喚一聲蘭姐姐?”

“你竟知我的閨名?”

“我猜的。”瀛姝衝謝蘭約擠擠眼:“去年的曲水會時,我家四姐一口一聲寫蘭者尤其庸俗,我就看出六娘你神色不大對,我就想,要麼你喜歡蘭花,要麼你閨名裡必有一個蘭字,今日我壯著膽子一試,可不被我試出來了?”

“我羨慕的就是你們,早早就有了表字的女娘,而我們這種沒表字的,只能依照排行被人稱謂,彷彿連人影都模糊了,重要的是隻是個姓氏。”

時下的世族閨秀,但凡及笄,按理來說既有閨名,又該有表字,可像謝六娘這般,她早早就定了親,那時她還未有表字,於是本家親長也不好取的了,得等她出嫁後,由婆母抑或夫婿擬定。

“我閨名蘭約,大抵日後的表字,也就香、慧之類了,無甚意趣。”

“可被我猜準了!”瀛姝不給謝蘭約再添鬱悶,這不厚道。

謝蘭約其實是才女,不幸的是遇見了這麼個世道,她的親祖父親父母,處心積慮的是如何讓家族穩坐權閥的第一把交椅,對於兒郎女娘的教育都極其嚴厲,遏制了後輩的天性,不容許陳郡謝氏出一個“叛逆”。

但實則,謝晉本人就挺“叛逆”的。

而這位謝六娘嘛,瀛姝前生的時候和她沒太深厚的交情,謝六娘嫁得遠,雖然也是上品之族的準宗婦,婚姻看上去挺美滿幸福的,不過蒼老得太快速,瀛姝後來見她時,她甚至有些駝背了,不到三十歲的女子,像老婦一樣拄了根紫檀木雀首的柺杖,兩眼空洞無神,當時她的夫婿早已過世。

但就是這麼個未老先衰的婦人,卻在某年新歲朝慶時,當眾向瀛姝鳴冤,瀛姝已經是皇后了,新歲朝慶也要升座,接受外命婦們的拜賀,瀛姝知道謝蘭約的字並非她現以為的“香”、“慧”一類,蘭約的表字是卿佩。

前人辭曰:戶服艾以盈要兮,謂幽蘭其不可佩。覽查草木其猶未得兮,豈珵美之能當。

這意思是家家戶戶把艾草掛滿腰間,說芳香的蘭花不能作為佩飾,這些世俗之人連檢視草木都不得當,又怎麼能評判美玉的品質?

給蘭約取字的人,當是很推崇那位辭人,同時也很賞識謝蘭約的品性,瀛姝猜測取字之人應當並不是蘭約的夫家尊長,而是她的夫婿——卿佩,卿雖然也代表了地位官職很高的人,但同時也是夫妻間的愛稱,那人因感知蘭約如幽蘭般的美好節操,故而期盼與她長伴。

但可惜,情深不壽,瀛姝原本以為蘭約的夫婿真是病逝。

但那天,謝蘭約在含章殿,說她的夫婿周景是為同胞兄長周昌毒殺,而使計唆使周昌毒殺手足的人正是已經成為皇帝的司空北辰,周昌不滿周景越過他被定為宗子,認為周景能得尊長的賞識是因手握《徵器冊》這一奇書,他殺弟奪書,不料奇書卻又被竊,謝蘭約好不容易才查明瞭那捲書已為司空北辰所獲,因此才篤定司空北辰方為一直躲在幕後的真兇。

這是石破驚天的控告。

司空北辰當時驚慌失措,把所有責任都推在了已經過世的虞太后頭上,但司空北辰的辯解之辭莫說不能讓謝蘭約相信,就連瀛姝都無法相信,也是從那時起,瀛姝開始懷疑司空北辰對她有所隱瞞。

謝蘭約對司空北辰的控告,無疑干擾了司空北辰擴增皇權的計劃,這也為後來司空北辰固執武斷非要親征埋下了重要的伏筆。

司空北辰崩後,謝蘭約再次求見已經成為太后的瀛姝,她才說了全部的實話,原來當初不僅僅是周景中了那極其陰狠的慢性毒藥,她同樣也中了劇毒,周景想盡辦法尋到了能夠解毒的隱士,奈何解毒的藥物有限,只能治一人的性命,周景唯一一次欺騙妻子,就是哄妻子服下了救命的解藥。

周景的早逝固然讓蘭約心痛如絞,但她飛速的蒼老卻並非是因為悲痛絕望,而是那劇毒造成的後遺症,但周景毒發身亡前已經意識到了陰謀,當然也做下了安排,司空北辰後來得到的《徵器冊》是偽造的,真卷一直被謝蘭約收藏,謝蘭約獻出了真卷,她當時說:“可惜先夫意識到陰謀時,已經不及再做別的安排了,先夫說過,他是因為師從於魯陽隱,才能複製此書中的武器。先夫已逝,魯陽早陷北齊所屬,魯陽隱便是願意出世,恐怕他風燭殘年,身衰體弱,也再難從北齊南渡至建康了,這卷書就算我現在上獻朝廷,恐怕王太后你也再難找到能人才士參透書中機竊,打造出能挫毀敵軍的武器了。”

謝蘭約還說:“其實先夫並沒有讓我替他復仇,他勸我回建康,他認為我只有回到本家才是最安全的,他讓我把這卷書上獻朝廷,也許君王還能想到辦法把他的老師魯陽隱接來建康,那麼這卷書就能發揮巨大的作用。

是我不甘心,我一直潛伏在鄧陵,順藤摸瓜,終於讓我察實了司空北辰這狗皇帝就是害我夫婿的主兇!我本不願把真捲上獻,但司空北辰死了,我知道他死前的事,知道王太后你也是受害者,我才說服了我自己,我應當理解先夫的遺囑,他這個人,他其實根本不圖什麼宗長的權位,他是真心摯意的要為家國為社稷獻力,我已經有負他臨終前的囑託了,如果再執迷不悟,日後泉下相見,我怕他會埋怨我責怪我。”

瀛姝當時接過那箱沉甸甸的書軸,她才想起了很久遠的一些事,司空通還活著的時候,四皇子司空月狐請令出征,正是在鄧陵周的配合下才重挫北趙,再度收復了義州。但再後來,鄧陵周竟也捲入了權爭黨鬥,這樣想來,鄧陵周的“變質”,確然是緊跟著周景的早逝而發生。

真是可笑啊,虧她當初還真相信司空北辰真有那樣的才幹能力挽狂瀾。

但現在,謝六娘分明並不如何期待她的婚姻,大抵是認定了未來夫婿也是一個俗人吧。

瀛姝就衝謝六娘露出明媚的笑容:“蘭姐姐,我們去床上垂足坐著說話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