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姝不覺得甄莧是兇手。

甄莧根本不可能預見趙費氏的死會驚動二皇子,更不可能預見二皇子會篤信真兇是宮裡的惡鬼,把視線集中於宮衛之間。如果甄莧是兇手,並是個不會巫術的市井騙徒,對於官衙勢必心存畏懼,他還哪敢大肆張揚他卜中了趙費氏的橫死,自己往自己身上攬嫌疑。除非,他根本不是兇手,不具備行兇的條件,簡單說,他有不在場證明。

果然,甄莧先強調的是他不是兇手。

“街坊們都可以為小人作證,小人根本就沒離開過南澤裡,小人初來乍到,餬口艱難,連賃錢還差著房主個半月,再說行巫,就沒有走街串巷的道理,是得日日坐舍,等著信徒尋問上門的。”

跟甄莧共院的鄰人,雖然都很惱火這個巫師居然是個騙子,不過都還願有一說一。

“是我最先信他的。”房主道:“之前我養了只犬,走失了,遍尋不見,抱著試一試的想法尋他卜問,他說那隻犬已經被人竊走食肉了,指點我去何處尋問,我半信半疑,結果一尋問,果然南涌裡有個七、八歲大的頑童,說看見幾個壯漢,吊殺一隻黃犬,把肉烤來吃後,還把皮毛賣給了一戶人家,我找到那戶人家,看過那張皮子,就是我家的犬。”

“其實,是我將那隻犬引去僻靜處,賣給了那幾個壯漢,又跟著他們……親眼看見他們把狗殺了,剝掉的皮賣給了別人。”甄莧老臉紅通通的。

房主啐了他一口:“我先信了你的確會巫術,才願意告訴鄰里們,你收的卜錢少,他們才會來尋你卜問。不過,你雖然可惡,但我必須得說你不可能是殺害趙二媳婦的兇手,兩位貴人,趙二媳婦失蹤的那天,我看見她了,在坊門口,是往小市的方向走,但我當時不知道她是要去小市,那婦人挺嬌氣的,回回去小市都要乘車,趙二又出了名的摳門,趙二媳婦就奉承著坊門口那幾個靠騾驢拉車為生計的小販,白接送她。

那天我回來,就找這騙子問賃金的事,他說他那幾天要閉戶修術,要拖延幾日,我又信了,他的一日三餐都是我供給的呢,他的確沒有出過院門。”

“小人當時已經身無分文……”甄莧唉聲嘆氣:“不瞞兩位貴人,小人當時就等著案發,才有翻身之日。後來聽說趙二報了官,趙費氏果然不見了,小人就更不可能出門了,小人一步不外出,才不會導致被官府懷疑。”

瀛姝看圍觀群眾沒有異議,這麼多雙眼睛都沒看見甄莧出過門,那必然就是實情了,問他:“說說你怎麼卜卦的吧?”

“其實是有個婦人,授意小人給趙費氏卜出兇卦的,但她當時只給了小人八百文錢,外加一支銀簪子,八百文錢小人付了賃錢,還沒付足,那支銀簪子小人一直不敢出手,現還收著呢。”

“那婦人是誰?”瀛姝問。

“當時婦人帶著幕籬,看不見容貌,不過穿著卻並不華貴,袖口還磨出了毛邊。”

甄莧這麼一說,房主也想起來了:“是是是,那婦人來的時候,我也瞧見了,烏黑的幕籬罩住了膝蓋,行走得極慢,應當自己也被影響了視線,不是大家閨秀和貴族婦人誰帶幕籬啊,可看穿著,她又全然不像貴族出身,我因此留意看了幾眼,後來問這騙子,他還說那婦人是身患惡疾,容貌可怖,才這樣掩飾。”

房主的兒媳也猛拍了下額頭:“我也瞧見了個這麼古怪的婦人,不就是費氏的好友杜娘子麼?我還問過費氏呢,費氏說那杜娘子眼睛見不得日光,因此白晝出行時才帶著幕籬。”

瀛姝微蹙了眉頭,思索一陣,又問甄莧:“是趙費氏主動來問卜的麼?”

“可不是,當時買通我的婦人就很篤定,說趙費氏會主動來問卜,原因是供奉的財神像摔壞了,我就如何如何說……唉,小人有罪,當時想到恐怕有人會加害趙費氏,但又一想,趙費氏如果真遭了橫禍,小人就能借機在建康立足了。”

“你可真不是個東西!!!”房主氣得,拳頭都捏緊了。

按理,瀛姝應該再去一趟杜娘子居住的赤桐裡,可今日的時間是不足了,於是瀛姝只是又返回趙二的院居,問共院們核實,人人都說沒見過杜娘子的真容,費氏的解釋也確實是杜娘子眼疾未愈,除非在屋內,否則不能直接見日光,但大家都說認得杜娘子,一是因為她的高矮跟費氏差不多,另外,除她之外,大家也都沒見過帶幕籬的民婦。

趙二居院的長者婦又想起個細節,趕在瀛姝上車前,特意追來說了。

“那天我孃家的侄女生了孩子,送過來一筐紅雞卵,我拿去給趙二媳婦,我們一個院子住著,往日也沒那許多講究,我看她不在堂屋,就推開側房的門進去了,當時她和杜娘子有說有笑的,一同納鞋底,杜娘子是背衝著我,聽動靜,趕緊又帶了幕籬,我當時看杜娘子的針線功夫,很紮實呢,比趙二媳婦強多了,當時覺得有些古怪,不是說她有眼疾麼?如果真那樣嚴重,連日光都見不得了,怎麼針線功夫還那樣紮實?不過後來轉念一想,年輕的時候,我就認識一個女織工,生來就眼盲,不過一點沒耽誤織技,甚至比好些眼睛不盲的人還強些。”

回宮的途中,馬車經過了赤桐裡,瀛姝看著赤桐裡的坊匾,搖了搖頭:“兩座裡坊離得又不近,費氏和杜家的婦人是怎麼結識的呢?”

南次的眉頭也緊蹙著,他在思考另外一個問題。

“為什麼兇手一定要把趙費氏剜目斷舌,拋屍於織女塘?”

這張華麗的車輿駛入宮城,宵禁的鼓聲,第一記正好敲響,當瀛姝趕回乾元殿之前,南次還得及把“暗衛”送來的奏報告訴瀛姝:“江東賀的人跟著我們也罷了,如你所料,還有一夥人暗中留意我們的行蹤。”

瀛姝擺擺手,拉過南次的手掌,右手食指,在他的手掌上輕輕劃出一字。

那個字的筆劃並不簡單,但南次卻希望更復雜些,他甚至差點忍不住,在指尖離開那一刻追過去,把那隻“惹事”卻恍然不覺的手牽握著。

可他看見瀛姝透亮的眼眸,還是用笑意忍住衝動,點了下頭。

又是一聲鼓響,南次目送著瀛姝轉身走向更幽深的宮廷,今日的她沒有穿著女官服飾,因此更像一個尚還待字閨中的少女,她步伐輕快,並看不出運籌帷幄的冷靜沉著,南次只覺貼近胸肋的地方,隱隱發燙。

那是她給他的私印。

這枚私印,可以調派她在閨閣時的婢女,聽他之令行事,就被他墜以紅絲,掛著脖子上貼身攜帶,他比誰都清楚,丹、青、玄、白四媖是她所信任的人,丹媖現在已入鬼宿府,他極其固執的,讓丹媖協管府裡所有內務,他希望有朝一日,丹瑛會覺得本應由她協管內務——因為,瀛姝就是鬼宿府的女主人。

南次的心情很愉悅。

回府之後,有個小宦官看他滿臉的歡笑,趕緊過來討好:“殿下今日去了什麼好地方?”

“義莊。”南次非常樂意將他的喜悅分享給身邊人。

小宦官卻懷疑是自己的耳朵漏風了。

又或者說,不是他所理解的義莊,是建康城裡新建了一所遊苑,是藝莊、易莊,還是逸莊呢?

南次補充了幾句:“你知道宮外發生了一件命案麼?死者屍體現就在義莊,我今天去了,才搞清楚死者居然是溺斃,不是被匕殺,而且不出意外的話,這個案子很快就會告破了。”

小宦官呆若木雞,還真是義莊!!!

“殿下莫不是要爭建康令?”小宦官只能往這個方向解釋主人今日非比尋常的愉悅感。

“呵,建康令有啥好爭的?”

小宦官:???

萬分疑惑的小宦官著實忍不住了,才找到一個親衛打聽,那親衛哈哈大笑:“你不懂,殿下去哪裡都沒差,關鍵是跟誰去,今日殿下是陪王女監去的。”

“王女監為何去義莊?”

“應當是……去仵驗的吧,殿下不讓我們跟去義莊,但我估摸著王女監應當是去仵驗的,要不是仵驗,為何在義莊耽擱那麼久?”

小宦官的腦子裡出現了一個畫面,王女監揮舞著刀子,把一具女屍大卸八塊,他家殿下在一旁含情脈脈,捏著張絲帕,時不時就為王女監擦拭血汗……

小宦官捂著臉,想把自家腦袋摘下來往地上摔一摔,他不想承認殿下和未來的王妃,是如此奇怪的一雙人。

命案並沒水落石出,瀛姝不打算急忙稟報皇帝陛下,可是這天,賀夫人卻立即殺來了乾元殿,彼時皇帝陛下在看書,司空北辰在批本,瀛姝在外忙碌了大半晝,回來後還要忙著本職工作,她是一點不露疲態的,渾身洋溢著幹勁,尤其當聽聞賀夫人求見,目光更是炯炯有神。

司空通斜了一眼瀛姝,把手裡的書卷放下,直接交代中常侍讓賀夫人來御書房。

司空北辰也暫時擱了筆。

他其實也不知道瀛姝為何白晝不見人,直到傍晚才“晃盪”來御書房,當著皇父的面,他也不敢問,不過他料到賀夫人這一來是因為瀛姝白晝“消失”一事,做足了準備專心致志看和聽。

怎知賀夫人卻不是衝瀛姝先發怒火,她“擒賊先擒王”,竟然直接質問一國之君。

“陛下,王氏女現就是區區女官,陛下怎能賜她特權讓她干預建康府的政務?!陛下這麼做,是無視禮法,陛下莫不是以為家父已經修書予叔祖,令叔祖奉令平蜀,陛下就有底氣過河拆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