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君原比太子還要年長,和六皇子的年歲……差著有足足十歲,說到底,也就只有皇后、淑妃一流才有這樣的‘奇思妙想’,淑妃啊,她是想讓高平時常去神元殿走動,最好躥掇著殿君時常出宮去體察民情,那樣一來,六皇子就有機會作為護侍,多多接近殿君了,一則,要是六皇子能爭得殿君的芳心自然最好,另則,只要殿君對六皇子略有好感,不多提防,皇后將來安排別的陰謀詭計也更容易得逞。”喬嬪補充完畢,還是忍不住,乾咳了。

謝夫人瞄了她一眼:“入秋後,容易體燥,喬嬪你得注意保養才是。你剛才說賀氏理不清楚這些彎彎繞繞,鄭氏卻心知肚明,可按她的行事風格,應當不會當面揭穿劉氏的企圖吧?”

“夫人料中了。”喬嬪掩著嘴,輕輕又咳了一聲,才讓嗓子恢復了少許清亮:“鄭夫人當時直衝著賀夫人遞眼色,但賀夫人卻不知鄭夫人何意,竟接了句話,說高平公主的確無學不術。妾當時尋思著,如果不拆穿淑妃的意圖,那就是放任皇后阻礙夫人的計劃,才沒有繼續作壁上觀。”

喬嬪是這樣懟劉氏的——六殿下雖然一貫被皇后視若親出,淑妃也不能太偏心,只贊高平公主如何,卻提也不提六殿下,連太子殿下可都很賞識六殿下呢,淑妃也誇誇他才是。

謝夫人指著喬嬪:“你這機靈抖的,殿君現下正氣惱太子偏心盧門女,當然也明白多少有皇后的支援,太子才能夠反悔,你這樣一說,殿君哪怕是根木頭也會醒過神來。”

“妾雖然揭穿了淑妃的用心,可仍然極其不安,無論哪個皇子娶了殿君為正妃,於太子雖然也不利,可對夫人的計劃……”

“有一個皇子是例外,你啊,光說淑妃,卻忘了你自己的兒子。”

喬嬪立即嚴肅了態度,挺身道:“妾雖是五郎的生母,但從無意自決五郎的婚事,五郎的姻緣理當要待陛下及夫人決定。”

這話的邏輯有問題。

南次的姻緣本來就不能喬嬪作主,可讓謝夫人決定也沒有道理,對於皇子們的婚事,“理應”的是帝后商決,雖然說事實上二皇子三皇子乃至四皇子的姻緣皇后並無決定權,皇帝會直接跟他們的生母商決,可謝夫人一來不是皇后,再說也不是南次的生母,她怎麼成了“理應”商決的二者之一?

可謝夫人卻並不指出喬嬪這番話的不合理處。

她只是莞爾一笑:“原本呢,太子大婚後,明年至少還有另外三樁皇子婚,可因為迎回了神元殿君,皇子們的婚事都還得往後耽延了,除非陛下有了定奪……五郎的婚事原本沒這麼快定下的,陛下也只在這批選女中,相中了一個……我就直說吧,是相中了彭良人為五郎的姬媵。

她現在已經在我的昭陽殿了,我也會替你好好調教著,她有兩個兄長,據我兄長說,還算上進,已經讓他們進陳郡謝的家學受教了。”

喬嬪終於真真正正心生歡喜了,笑眼顯現,俏麗如同當年,倒是將謝夫人晃得一個愣神。

她想起那時,跟著阿陸來她閨居的少女,雖是怯生生的情態,往櫻花樹底一站,如同飄零的芳朵在春風裡幻化出的姝影,她當時就跟阿陸說:“我剛才沒留心,現才發覺小喬的嬌俏,平邑伯沒大本事,但平邑喬家的女兒還是很美貌的。”

阿陸笑話她像個女登徒子。

那時且以為和喬氏是泛泛之交,跟阿陸才會“友誼長存”,沒想到,一入深宮,和阿陸一年間不過兩、三面,反而與喬氏成了“近鄰”。

謝夫人又想起南次出生之時,她也跟著喜出望外——小喬畢竟是阿陸的好友,整座後廷,她只盼著小喬能順利產子,那時她候在產房外,是她先接過了襁褓裹著的新生兒,當時就覺得這孩子模樣生得可人意,她一笑,笑出了兩眼的淚——她也盼望著,能有自己的孩子。

人生天地間,若白駒過隙。

南次和瀛姝都長大了,她依然是膝下空空,現在看喬嬪,偶爾還有當年的情態,只有她,是怎麼也回不到過去了,漸漸的,連她都在懷疑,那個傾慕著王郎的女娘,那個將殘月視為鞦韆椅的女娘,不是她,是另一個人,那個人才有血有肉,而她只是銅鏡裡的魂影兒,是出了竅的散魄,先還有幾分執念,但現在,漸漸地不知道執念究竟是什麼了。

謝夫人突然後悔了,她想收回剛才的話,她想厲聲提醒喬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有什麼企圖!

可那個俏麗的喬嬪,也像是一縷魂魄,極快地,不知道又被什麼魔怪給吞噬了。

“夫人,有件事,妾慚愧萬分。”喬嬪再次挺身,她一挺身,就改跽坐而為膝跪,眉宇間盡是虛偽,再看不出原本的模樣。

謝夫人的心,一寸寸冷下去。

她只聽喬嬪說:“中秋那日,蒙夫人恩許,妾得以見妾之舅母,才知曉一事……是妾的兄長囑託羊家舅母,望舅母為妾的侄子,便即駿兒,求娶夫人家中八娘……妾深知不妥,叮囑舅母不得冒昧,可,應當是阿嫂又再催促,舅母不得已,只好去拜訪了荀女君,沒敢直言,但已經讓荀女君極其不悅。”

“喬子瞻想與我陳郡謝聯姻?這事我怎麼沒聽阿陸提起過?”謝夫人問。

“阿陸是和我阿嫂要好,但……妾的兄長原本是不敢高攀的,但這回奉御令,佐四皇子出征,以為立得軍功,駿兒也不算辱沒了八娘……阿嫂是阿兄的賢內助,家中大小事,都是聽憑阿兄作主,妾尋思著,阿嫂也並非沒主見,心知這事恐怕成不了,才不敢跟阿陸提,橫豎,出面的都是舅母。”

喬嬪很慚愧地低著頭。

“喬子瞻未免也太狂妄了。”謝夫人挑著眉:“他是得陛下的幾分信重,也無非是因他,同樣尊臨沂公為師長,陛下竟將他看成了‘同門’,這回征伐義州,陛下和四郎共商的戰策,因陛下為一國之君,不能輕率親征,故而才讓四郎出征,皇子之中,也只有四郎才有幾分領軍征戰的本事。

本是勝券在握的一戰,喬子瞻能立多大功勞?他若求的是個庶支的女兒也就罷了,可他……簡直就是不自量力!”

“妾也是聽舅母說,荀女君怒形於色了,因此,這事妾不敢再隱瞞夫人。還望夫人息怒,妾擔保,兄長他這回遇了挫,絕不敢再痴心妄想。”

喬子瞻當然“不敢”。

謝夫人垂下眼簾,懶得再看喬嬪。

她跟任氏,過去有過幾回爭執,大抵是任氏看出她對王郎有情,任氏又明知阿陸對王郎也暗含情愫,任氏和阿陸要好,對她就自然存有幾分敵意,可喬嬪從來不知道的是,她和任氏早就“一笑抿恩仇”了——原本性情就有些類同,便是互相牴觸,爭執幾句,大不到惡語傷人的地步,要不是因為她入了宮,現在說不定和任氏也是知交了呢。

阿陸說過,不是沒考慮過讓瀛姝嫁給喬家兒郎,準確說是喬子瞻的兒子,但喬子瞻的三個兒子走的都是軍伍之途,任氏其實早跟阿陸明說了,他們打算的是與武官聯姻,要說起來琅沂王氏一族也不是沒有涉及軍伍,然而,瀛姝畢竟是當世家閨秀教養的女娘,不似那些將門之女,自小就明白戰場的殘酷,若逢不幸,也不會過於沉湎哀痛,將門的閨秀,心性更加堅韌。

阿任是因為疼惜瀛姝,才不捨得讓瀛姝遭受那些壓力,每當夫君遠征,就惶惶不安。

喬子瞻更是深知門第之別,他明明極得琅沂公的看重,卻從不生聯姻之意,又哪裡會像喬嬪說的那樣,捨近求遠,意圖高攀陳郡謝?

喬嬪故意讓羊氏婦去激怒她的嫂嫂,卻連她的嫂嫂到底是什麼性情,喬嬪也不清楚。

謝夫人這一生,鮮少對誰心存敬畏,而她的嫂嫂荀氏,就是讓她心生敬畏的人。謝夫人為謝晉的小女兒,跟長兄謝勉間相差了十歲,謝夫人年幼時,母親就身患病痛,她主要是受長嫂的教養,她的長嫂,已經為陳郡謝事實上的宗婦,威嚴更甚,但並不易怒,別說區區羊氏婦,這樣的老婦人來一群,也並不可能激怒荀女君。

荀女君甚至早就看穿了羊氏女究竟是獲誰授意,故意在她面前表現得那樣口無遮攔,特意提醒了謝夫人,讓謝夫人不可輕信喬嬪,去打壓喬子瞻,為喬嬪所利用。

謝夫人不知道長嫂為何會不放心。

她沒有多搭理喬嬪,現在卻在琢磨長嫂的話,長嫂告訴她,相中了王峻之子王茂,也就是琅沂公行四的孫兒。

長嫂只有八娘一個女兒沒有定親了。

謝夫人並不樂意這樁姻緣,因為王茂是瀛姝的堂兄,甚至有可能過繼給王島成為瀛姝的親兄長,如果八娘嫁給王茂,將來就是瀛姝的嫂嫂,而她呢,還想認瀛姝之子為子,將之培養成為大豫的儲君,她與瀛姝成為平輩,侄女卻是瀛姝的嫂嫂……輩份有點亂。

可謝夫人卻不好為這事,跟嫂嫂爭執。

她現在只能安撫自己:帝休要真誕下皇子,便為皇家人,自然不能再按父族譜牒論輩分,她的孩子未來為天子,無論對謝氏還是王氏,都是君臣之間,這樣的事並非沒有先例,既有先例,就不算不合理。

謝夫人不知道,關於她的安危榮辱,原本在現在這個時候,已經決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