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射獵,以獵得豹、狐、貉、為最佳,當然其實也並不講究獵得的獵物數量,皮毛真的足夠製成衣袍,只是為了體現天倫之情而已,而能夠獲勝的兒郎,騎射弓馬也自然會得到褒獎,司空通這個皇帝,也有幾分爭強的心思,當然他也知道幾個兒子中,大抵也只有皇四子能夠替他爭光了。

七皇子年齡還小,司空通不讓他深入內圍,交代宮衛們一定要保護好七皇子,只限於在外圍場儘儘興就好,李嬪也是千叮萬囑:“獵得幾隻兔子就可以了,用來給你父皇鑲緣領,也是你的孝心。”

司空月狐的耳邊已經早不存在這樣的諄諄叮囑,他也習慣了,他是最讓父母放心的兒郎,連皇后殿下對他都放心得很,說到底,掌控著中軍的皇子,其實最為門閥忌憚,他就是這麼個誰都覺得不可或缺,但誰也不會把他視為威脅的人。

耳朵裡,又聽見皇后的話。

“七郎也不算小了,大郎在他這年齡,也獨自射獵了呢,我瞅著七郎也不是不知上進的孩子,兄長們都要為了孝敬陛下拼力狩得好獸皮,他也不肯這般偷懶的。要是今日大郎在,必定是大郎帶攜著七郎,可大郎留守在京都,論來也當二郎在今日擔當長兄之責,多照攜著弟弟們了。”

“二郎可是要入內圍的,怎能讓七郎也跟著涉險?皇后這樣的提議,明顯就是不懷好意。”賀夫人說。

“內圍要真有危險,陛下又怎肯讓皇子們涉險呢?”皇后慣例一邊咳嗽一邊笑:“阿賀你這話就不對了,就別說皇子了,如果圍場真有危險,連臣公家中的子弟,陛下也不會讓他們犯險的。”

鄭夫人在這樣的場合,還是要幫腔的:“阿賀原沒有那樣的意思,只不過想著七郎到底年幼,弓馬騎射尚不熟練,因此才附和著陛下的意思,教誡七郎萬不可勉強麼?皇后卻偏要讓七郎入內圍,還說太子當年……當年太子像七郎的年紀,圍場還沒建成呢,太子何曾十歲之齡,就射獵過虎豹?”

“行了,都不必爭,不僅是七郎,連六郎這回也不得入內圍!”司空通蹙著眉頭:“六郎,你負責帶著七郎,你們二人都不能入內圍,記住了,這是聖令,你務必護得七郎安全。”

淑妃趕緊稱喏。

可李嬪卻又不放心了,當場便道:“六郎雖比七郎年長,可一貫就愚鈍,七郎若跟著他,還不如跟著護衛們呢,七郎是不會硬逼著宮衛違抗聖令的,就怕六郎冒進,到時候又慫恿七郎跟他闖去內圍!”

司空月狐斜了一眼劉淑妃,見這個婦人,臉上居然還帶著笑。

他是頂厭惡這種虛偽而且愚蠢的人,趕緊把眼睛又轉開了。

母親曾經告訴過他——你生於大爭之世,若你懦弱,恐怕無能自保,若你有志,也得做好九死一生的準備,命運讓我生下你,我也把命運交回你自己手中,我對你沒有期望,因此你也不必顧慮我,孩子,連你的姓名,我都無法做主,我能為你做的事只有一件,你記住了——你只有父族,沒有母族,你的外祖父、舅父是大豫的臣子,我有自保之力,你做任何事,都不必往後看。

他的母嬪從來不會將他置身於懸崖之上,不過,他似乎比很多人先有了出路,他的身後除了司空氏外,再無別的岌岌可危的家族,他的母嬪告訴他:失去任何人,我都會活下去,因此你不必回頭看我,我永遠都會比你活得更好些。

“今日就由我照看著兩個弟弟吧,保管不會讓他們擅入內圍。”南次起身,主動請命。

司空月狐笑了一笑,他剛才可就看見了,不遠處王五娘已經換上了騎裝,想是因為有了上次試獵的經驗,這次覺得獵幾隻兔子孝敬給她的父母高堂肯定不在話下,雖然大豫並不存女子狩獵的風尚,卻也沒有禁止女子射獵的說法,且王五娘並沒有兄弟,父母膝下,唯有她一個獨女,做為女兒在今日的孝親獵時略盡點心意,這是孝順的體現,不會有人說三道四,可五弟嘛,大抵是覺得陪同王五娘狩獵,比“大顯身手”更加重要。

這樣的小兒女情懷,父皇應當也樂意成全。

果然,司空通並不覺得南次在孝親獵時表現“消極”就是個不孝子,反而一掃剛剛因為后妃之間的口舌之爭心生的鬱躁,笑著拍了拍南次的肩膀:“有你看著他們兩個,最好不過。”

謝夫人眼看南次受到了誇獎,也是歡喜的,但她當然不知道南次已經私下央求過皇帝允許冊瀛姝為鬼宿妃,而仍在期望著瀛姝能夠“近水樓臺先得月”,她的歡喜多少是因瀛姝與南次間的友誼,又明知南次和喬嬪並不同心,於是把南次看成了自己人,謝夫人可從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入主永樂宮後,就把現在這幾個皇子斬盡殺絕,自古皇位之爭雖然慘烈,可登位的君王有幾個是“光桿”?沒有手足扶持的君王,就比如當今聖上,不照樣會受到權閥臣公的掣肘?至少一個司空月狐,一個司空南次,這兩個親王應當位列朝堂,才有希望在將來,使皇權得到鞏固。

在謝夫人設計的未來,喬嬪如果幡然醒悟,理當獲許遷住鬼宿府,若是仍然執迷不悟,為免後患,也會是在宮裡榮養,念及相處的日子還長,謝夫人覺得對喬嬪提防之餘,還有必要維持和諧的關係,因想到了喬嬪或許會介意南次這回放棄“大顯身手”的機會,心中鬱悶,冷不丁地就冒出幾句酸話來,她先笑著提醒喬嬪。

“五郎為讓陛下放心,今日要看顧好兩個幼弟,大抵也只能獵得鹿、兔此類小獸的毛皮了,不過我那裡還收著幾張好皮子,做兩件裘衣是足夠的,五郎今日孝敬你的白兔毛皮可用來鑲領。”

喬嬪趕緊笑應道:“夫人收存之物賞賜給妾,於妾而言便是無上榮光了,妾無以為報,也只能指望著五郎今日不至空手而歸,為夫人今冬的裘衣上,獻得玉兔緣領作為鑲飾。”

其實宮裡的后妃,雖然不是個個都會被賞賜皮裘,但也不至於短缺禦寒的冬衣,因此其實裘衣並非必須衣物,穿著身上,也只為顯示尊榮,而今年因是首回皇帝出席的秋狩典,這才按舊例設定了孝親狩的活動,但凡膝下有子的后妃,其實都頗為珍視初次孝親狩時,用兒子所獻的毛皮製成衣冠——不僅是尊榮了,更具有世間獨一的意義,這才是親孝名符其實的體現。

喬嬪並非不知道孝親狩這一活動的含義,她就是太知道了,因此才說了那番話。

“出發吧。”司空月狐拍著南次的肩。

皇子們紛紛上馬,二、三兩個皇子一馬當先絕塵而去,也有不少貴族子弟都率著部卒馳騁向圍場,六、七兩個皇子還都各騎著一匹小馬駒,司空月狐也特意沒有讓坐騎急馳,他眼角的餘光,瞥見王五娘尚且還在衝她的父母撒嬌,知道南次也不會太著急去抓兔子,用只有兩人可聞的音量,如同寒暄一般。

“今日五弟最好獵得一頭鹿,鹿皮氈子還是不錯的。”

“四兄在擔心什麼?”

“我擔心的是勢態的發展不會如五弟之意。”

“四兄知道我意如何?”

“得一心人,白首不離。”

南次側過臉,眼睛有如夏季的金烏仍然在吞吐著炙烈的光芒。

司空月狐一身白袍,玉冠黑髮,手指輕挽韁繩,林野間有清風遠遠奔來,使他的那件烏披舒展,那雙仍然平靜的眼底,不露分毫情緒,他本應是個極其冷漠的人,但卻極少有人能感覺到他的冷冽氣態,如南次,突然便覺若是用四季區分各類人,他的這位四皇兄恰如秋之主宰,不溫和,更不熱烈,恰如其分的和春、夏、冬都區別開來。

“四兄覺得我不會如願?”南次的嗓子略啞。

“世上多是求而不得的遺憾,故此萬事順意才為世人所祈祝,無論是我們,還是所求所願更為簡單的人,其實都在得失之間不斷抉擇,人人皆有牽絆顧慮,也註定了會遇不遂心願的障礙,五弟還沒有參透堅決二字,你的所求,會註定你必須具有披荊斬棘的鐵石心腸,可你若真有那股絕決,其實就不會容忍荊棘叢生了。”

“四兄這話我聽不懂。”

司空月狐竟然點了點頭。

他已經看見聞機站在了不遠的前方,一枝樹梢上。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五弟因為心有牽絆,於是不肯先行前程,又怎會預見前程的荊棘已然密佈茁壯呢?”

司空月狐一聲呼哨,他的坐騎立即急馳而去,而馬蹄聲聲有如驚雷,心宿府的親衛們也緊跟著司空月狐急馳向前,樹梢上的灰雀卻往後飛去,南次一回頭,就看見瀛姝只帶著玄瑛跟了過來。

“我今日要自己獵兔子。”瀛姝隔老遠就在喊:“南次你別幫我,我剛才已經跟阿孃許過諾了,一定要給她獵副緣領,得親自獵!”

南次的嘴角剛扯起來,又僵住了,他突然才意識到剛才司空月狐那番話中的,一點點的含義。

心月狐分明已經看穿了,不僅僅是他的母嬪打算走昭陽殿之途,他也的確是想將計就計,要登帝位,要讓瀛姝母儀天下,瀛姝的安全感只能由他供給,換作任何人,他都不能放心。

心月狐是在提醒他,權位、情愛不能兩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