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父薑母本是羊氏舊僕,可羊氏嫁給平邑伯的時候,他們其實都未出生,是生在了平邑喬門,薑母本為羊氏的婢女,很有幾分姿色,把喬恪看得心癢癢,但羊氏活著的時候是個醋罈子,雖然沒法管著喬恪不納妾室,但她自己的婢女自己是有處置權的,於是就給薑母挑了個矮胖子馬伕。

羊氏活著的時候,姜父對薑母約束很嚴,幾乎是把薑母關押在家中,連門都不讓出,可羊氏一死,姜父就另打起了如意算盤,靠著用自己的妻子取悅喬恪,謀得個莊園的管事,喬恪的莊園就建在府邸後,可以直通,莊園的管事是個頂好的肥差。

喬恪對薑母自然沒幾分真情,很快就厭膩了,不過待姜氏出落得亭亭玉立,就收入房中當為侍妾,喬恪也知道姜氏委身於他是心不甘情不願,可姜氏性情怯弱,都不用喬恪相逼,姜父一聲吼,當女兒的就只好順從,故而喬恪才確信,他對姜氏具有絕對的掌控權。

要是真像喬謙說的,姜氏是被送離了建康,秣陵別苑中哪會那樣寧靜,連追風——他安插在喬謙身邊的僕從——追風明明說姜氏是莫名其妙消失,而且他親眼目睹喬謙拾得了姜氏故意遺落的香囊,又悄悄交還給姜氏,還教習姜氏騎馬。

必定是姜氏依計行事,且大功告成,任氏卻察覺了,擔心喬謙因此遭禍,一不做二不休把姜氏殺害了,讓喬謙將屍體偷運出城,毀屍滅跡!

就算喬謙並未奸辱姜氏,但姜氏已死,喬楻不可能讓人死而復生,他以為死無對證,卻反而證實了所犯的罪行。

喬恪堅定的眼神,給予了家僕無盡的勇氣,連追風都深吸了一口氣平息下心頭的恐慌,他自入堂,膝跪於堂中,一眼都不敢瞄向喬謙,又總覺得喬謙的眼睛直盯著他的脊樑骨,骨頭裡火焦火灼的痛感,一寸寸攀升,在喉嚨處把他扼緊了,可突然間,眼前就出現了彷彿盛世錦繡的場景,他能擺脫身為奴僕的卑微,從此後在平邑喬門躋身於主人的臺階,這是平邑伯許給他的承諾,未來世子的義子,他將能娶得羊氏女娘為妻,從此不再是可以任由打殺發賣的奴從,他終於有了人的身籍,不再比如畜產。

追風張口便應:“小人無姓,名追風,是三公子賜名,三公子喜名駒,故而才賜小人此名。”

瀛姝也就是掃了追風一眼。

喬謙是喬世子的三兒子,但在平邑喬族中並不是行三,追風卻以三公子相稱,他已經是把世子一房從平邑喬門“開脫”了出去,這麼篤定的原因當然是來自喬恪這個宗長的保證,世上人事多如此,越是欲壑難求認為賣主就能求榮的人,其實越是迷信階層不可顛覆,如父與子,就是永遠無法反轉的尊與卑,在追風的認知裡,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他要是不聽命於喬恪,那必須成為喬楻一家的陪葬品。

可這樣的人啊,下意識還是要為卑劣的行為辯護,找到一個合理的原因,因此追風在公堂上,他要指責喬謙只將他當作牲口馬匹驅使,可喬謙愛馬如命,在喬謙的眼裡馬其實並不比人要卑賤,喬謙自號為“乘僕”,他飼馬,就如同僕侍主,他賜近僕“追風”為名,根本就不存鄙夷之意。

可瀛姝沒有去拆穿追風的居心。

她只是挖了個坑。

“這樣說來,因為賜名之事,你早已心懷怨懣?”

追風眼都不眨下就跳進坑裡去:“小人怎敢心生怨懣?小人比三公子虛長兩歲,九歲時,就被選為三公子的書僮,這十年間,因三公子恩遇,才得以識文斷字,終究是不同於粗使僕馭,免受了許多勞苦。且小人生母在三年前身患重病,也多虧得大女君賞賜參葺等等藥材,請了疾醫,小人生母才捱過了意外之殃,小人牢記著主家的恩典,萬萬不敢誣告主家。”

還不待顧耿詢問,薑母也開始呼天愴地地悲號了:“我們雖然卑賤,可小女畢竟投了大主公的機緣,是大主公的房裡人,世子身份再是如何尊貴,唐突小女,也是對大主公的不敬!但大主公不願為了小女為難世子的心情,奴婢們也都理解,小女原是不肯委身他人的,廷尉卿,我們這些為奴為婢的低賤人,因著畢竟服侍的是名門望族,多少也懂得了人活在世上,除了謀一口盤中餐,身上衣,還得活一個好名聲。

小女哪怕只是大主公的侍妾,並不得名份,可早就認定了大主公,不願被別人戳脊梁骨,背個失貞的汙名,小女其實也想拼卻一死,也算有始有終,是我捨不得她,當孃的有誰肯親眼看著女兒死在自己之前的?我好番勸慰。

小女就說了她還有另一層擔心,小女說,別看任女君在外有個賢惠的好名聲,且為了維護世子的名聲,不得不容納她,但將她帶回居院的當天,就換了副臉孔,當頭一記下馬威,認定是小女主動引誘世子,將小女好番折辱。

小女哭著說,世子跟大主公本來就不一樣,大主公重情義,世子卻只重權益,世子圖的是一時新鮮,絕不會為護她一個沒名份的侍妾觸怒大女君,小女就擔心日後受盡大女君的磋磨,生不如死。

我就是個糊塗人,不信大女君出身名門竟然如此狠毒,只顧著寬慰小女莫要多想,可未隔幾日,大女君就帶著小女去了別苑,我也難免擔心,好幾次去別苑,想求大女君讓我見一見小女,大女君都拒絕了,我更難心安了,一連做了幾晚的噩夢,夢裡頭,小女直衝我喊救命。”

喬恪已經丟擲了殺手鐧,當然要乘勝追擊,和著“舊情人”的悲號,轉動起他的手腕來,一把把地捻著他的鬍鬚,修須是他堅持了三十年的“日課”,一天都不疏忽,他的鬍鬚長不及胸,堪堪遮住了喉節,這長度,自詡為美髯公是不可能的,但喬恪覺得自己捻鬚的手勢頗為瀟灑,他每當自得時,手腕和手指就閒不下來。

瀛姝“年幼無知”時,悄悄地就跟南次議論:“我家祖父愛盤玉,阿父他總愛拿著塊卵石盤玩,我還聽說也有人愛盤玩菩提子、沉香木的,只有喬翁翁最特別,老愛盤玩鬍鬚,那手勢,真是讓人眼花繚亂,就是鬍鬚越盤越稀疏了,又總不見盤出什麼光澤來。”

彼時瀛姝對喬恪還是不反感的。

現在,她一見喬恪忙碌的手腕和手指,也有點忍不住想發笑,正忍著呢,就聽喬恪說:“秣陵別苑是歸喬楻所有,算是他一房的私產,但親長在,不別居,任氏做為我平邑伯府的長媳,她本就不該不事父母別居於墅苑,這道理出身士族的婦人怎會不明?但她偏就不管不顧地去了,且還勒令姜氏也必須去,她安的是什麼心?在平邑伯府,她不敢如何,到了墅苑,她才好發作姜氏!”

“平邑伯這話又有歧謬了。”瀛姝道:“親長在,不別居,是指高堂健在,子孫不得別藉異財,卻從無規束不得往別苑短住之說。且任女君往別苑小住,同行者中還有喬三娘,三娘可是喬侍郎的嫡女,若無父祖允同,怎敢留宿在別苑?平邑伯既然先行允准,此時再用這樣的藉口指責任女君,又豈合情理呢?”

“中女史難道不知?小女自來就受長嫂撫教……”

“三娘之所以一直為任女君撫教,不是因為雖有父母在上,但父母無一能盡撫教之責麼?可即便如此,畢竟是要往世母的別苑小住,三娘豈能不先稟明高堂?”

“析兒,不用在這些細枝末節上跟個女流之輩辯爭。”喬恪終於有點品過味來——在瀛姝的胡攪蠻纏下,他們確有可能說漏嘴,於是手腕又是一翻,五個手指頭依次拈鬚:“姜季,你來說,後來又發生了什麼?”

姜季早就忍不住要發言了,終於被他的大主公點了名,興奮得兩眼直冒賊光,一雙眼珠子,倒像是被喬恪盤玩了幾十年似的。

“賤內日夜不安,小人先也以為是婦人家心思重,可要是置之不顧吧,又怕賤內積了病氣引發出症候來,便想著別的人也還罷了,三公子的僕從追風自來就厚道,又因為他畢竟識文斷字,竟隱隱有了大主公的風格,多了不少憐貧憫弱的心腸,小人就見了追風,是打算從他口中問出句準話,若小女一切平安,小人講給賤內聽了,她也不會再疑神疑鬼,誰知道,我一張口,追風竟然驚惶不安,小人一再追問,他竟越發驚惶了,小人左思右想,這才求到大主公面前,大主公才將追風喊回了伯府,令他實話實講。”

姜季說到這兒,就頹然地低下了頭,抬起手臂來,做出副用袖子抹淚的情狀。

“重任”已經轉移給了最後一個證人追風,也只有他,才能說清楚別苑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做為早已經被喬恪收買的“內應”,而且喬恪不惜開出了“認為義孫”如此一個極具誘惑的交換條件,追風的功能當然不僅限人證而已,事實上他還擔負著給喬謙下藥,促成喬謙與姜氏有染的艱鉅任務,只是喬恪起初也並沒有料到姜氏會被殺人滅口,至於追風,他就更沒想到姜氏竟然會殞亡於平邑伯府的鬩牆之爭了。

他是喬謙的僕從,當然不會出入喬恪的居院,他第一次見姜氏其實是在秣陵湖苑,秣陵之水,被引入了宅牆之內,女子站在滿樹紅葉的燦影裡,回眸,又垂眸,笑容斂盡。

看呆了他,後知後覺才曉得,也看呆了喬謙。

於是早就準備好的藥,便不再存在作用,姜氏遺落的香囊被喬謙拾得,後來……香囊又重新佩於姜氏的腰間。

他沒有目睹某一些場境,但他深信不疑,大主公希望發生的事情果然發生了,順理成章的,水到渠成的,根本就不需要他去畫蛇添足。

可現在不一樣了,姜氏那樣一個美好的女子已經被喬謙這個負心漢殺害了,他必須要為那可憐的女子道出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