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皇后心頭坦然無懼。

劉氏在皇帝心裡的分量她清楚得很,自從潛邸時,劉氏就並不招皇帝待見,當年她之所以提攜劉氏進郡王府,為的就是鄭胥的胞妹是洛陽宮的宮人,有鄭氏刺探一些洛陽宮的情況,才有利於郡王府計劃自保,但劉氏因為有這點作用,就屢屢和那兩個姬妾爭鋒,讓司空通極其不耐,別的人或許不信劉氏會膽大妄為,但司空通心中清楚,劉氏根本不似表面上那樣賢順。

那個江姬死的時候,司空通曾衝她大發雷霆,訓斥她不要輕信劉氏,被劉氏蠱惑,司空通根本沒想到劉氏只不過是她手裡的棋子,只懷疑江姬的死和劉氏脫不開關係。

“陛下。”皇后喘著氣,哀哀道:“阿劉她是犯了大過錯,妾知道不應替她開脫,但妾還是得為她說幾句話,她也是跟著咱們,一步步從艱險風波里走出來的,妾當年生珝兒的時候,也如同臨近了鬼門關,掙扎了十好幾個時辰,幾番暈厥過去,那天下大雪,阿劉一直跪在雪地裡祈求上蒼垂憐,妾能平安生下珝兒,有她的功勞。

妾明白,這些年,阿劉逐漸變得要強,揹著妾,恐怕還做了別的錯事……總之,妾縱容阿劉,妾也有過錯,妾願意和阿劉共擔錯責,只求陛下寬赦她的死罪吧。”

“皇后果然會這樣說。”司空通從榻側起身,踱了幾步,轉身時,似笑非笑:“朕就聽皇后的勸諫,敕劉氏不死,終生幽禁於桐華宮。”

皇后張大了嘴,忘了繼續喘氣,更忘了謝恩。

“皇后的話原本不錯,劉氏犯下大罪,的確是因為皇后屢番縱容,一直包庇,皇后既知過錯,那麼,朕也少不得小懲大戒,皇后本應母儀天下、恩慈黎民,可這麼多年了,皇后的種種作為,根本有違賢範!從今日始,後宮事務皇后就不必操心了,待養好了病,好生學學禮儀德範,只有皇后知錯悔改,內廷妃嬪、宮眷,才無人膽敢再行陰詭之事!”

虞皇后萬萬料不到她的一番惺惺作態,換來的竟然是皇帝的“順坡下驢”,立時就垂死病中驚坐起:“陛下,陛下你怎能……”

“嫻朱已經招供了。”

虞皇后愕然。

“六郎也是受到了皇后的教唆,皇后是怎麼恐嚇他的?皇后告訴六郎高平乃是劉氏與鄭胥的苟合之女,要是六郎不聽你的話,連他的血統都會被質疑!!!皇后,不僅是你才有陽差、陰差,顯陽殿裡,也有朕的耳目,劉氏不會死,這是朕對你的警告,你指使劉氏行為了多少罪行,朕此時可以不細究,但你聽好,朕絕不會再姑息。”

“陛下怪罪妾,妾不敢自辯,但陛下想過沒有,陛下如此責處妾,讓辰兒如何自處???”

司空通一個邁步,低垂眼瞼:“朕問你,高平是劉氏入宮後所生,劉氏還哪有機會跟鄭胥苟合?你身為高平的嫡母,卻惡意誹謗她,誹我大豫的公主為苟合之女,單憑這條罪狀,你捫心自問,你還有資格為這內宮之主麼?朕若不是還顧慮著大郎,今日就應下旨廢后了!”

半生夫妻,終於還是難免反目,司空通的心中又何嘗不是苦悶難言,離開顯陽殿時步伐凝重,卻依然下令緊閉殿門,只留下口詔,皇后有失慈德,病癒後務必謹遵教誡,習禮規賢範,自檢改正,無旨,諸妃嬪、女御不得再入顯陽殿,而後宮諸多事務,正式交由謝夫人執管,簡嬪協理。顯陽殿的大門在司空通身後無聲關閉,皇帝上御輦,不回頭,宮牆甬道,寒風路經,髮鬢不必霜花染,歲月擦肩,不覺就白了頭,冷了心。

沒有人料到在今日,顯陽殿會突然,急劇的落寞了。

就連瀛姝都覺得吃驚,她從沒有想過陛下會在今日發作,她以為劉氏的生,無非只是懸在虞皇后頭上的冷劍,時刻提醒著“收斂”二字,因為司空北辰的太子位還沒有被根本動搖,鄭蓮子和嫻嫿的死就不會成為扎進虞皇后胸口的利刃。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結果?

瀛姝茫然,卻不失措,她大不必關心虞皇后的榮辱,她甚至覺得她應該振奮才對。

謝夫人雖也覺得意外,但她一貫就不把虞皇后這麼號人物放在眼裡,現在名正言順管執內宮事務了,之於分寸二字,落筆寫下十來回,把筆一扔,並無雀躍的喜色,反而嘆氣:“接下來這段時間,怕是連帝休我都不好私見的了,有皇后為前車之鑑,我這昭陽殿為了不蹈覆軌,萬事皆要謹慎了。”

有女御笑著寬慰:“夫人和皇后怎麼相同?夫人可是出身陳郡謝這樣的大族。”

“可我現在已經不是陳郡謝的人了,我是內命婦,的確不與皇后同,畢竟皇后是嫡正,我是妾庶,皇后膝下有太子,我膝下有什麼呢?顯陽殿的門現在是關上了,若我昭陽殿的門再被關上,難道還能指望我的父族率兵犯禁,助昭陽殿重開殿門?這個門啊,是不能讓陛下關上的。”

賀夫人趕緊和鄭夫人碰頭,她們倒是喜出望外,都猜度著太子位是否已經朝不保夕,倒是三皇子更冷靜些,提醒自己的母妃:“若父皇真有意易儲,恐怕就不是令皇后閉門思過這麼簡單了。”

“你啊,懂什麼?”沒了賀夫人在場,鄭夫人有一說一:“廢后就得坐實皇后的罪證,那樣的話,不僅劉氏死罪難逃,為皇后證清白的司空月燕又將如何?欺君大罪,還得擔上不孝的惡謗!

司空月燕儘管窩囊,但畢竟是皇子,陛下的心思你還沒看明白麼?防的是蕭牆之禍,骨肉相殘,再窩囊的兒子也是一脈香火存續,該扶則扶,虞皇后現在是條翻不了身的鹹魚了,太子卻還能夠全身而退的,畢竟他很快就要大婚,娶了盧氏女為妃,哪怕被廢位,但也能享親王之尊,三郎,現在到你的機會了。”

三皇子並不樂觀:“外祖父的意思……”

“你外祖父老了。”鄭夫人摘下耳墜,看著鏡子裡自己仍然青黑的髮鬢,含著笑容:“當年啊,他就險些聽信了王斕的話,去和陳郡謝聯姻,是我堅持要入宮,好不容易才說服了他。否則長平鄭氏哪有今日之勢?

有的事啊,你外祖父怕都不知情,益、蜀這場內戰,益州軍竟然吃了敗仗,戰報是昨晚才送進宮的,開了特例,讓益州軍的使者深夜入禁,陛下本是對賀執寄予厚望,盼他一舉剿滅蜀州叛軍,誰知事與願違!

頭籌典的命案,引發了不利的戰局,陛下雷霆震怒,因此重懲虞皇后,如果接下來仍然不能轉敗為勝,太子之位也必然保不住了。江東賀本就在籌謀打擊陳郡謝,他們一鬧起來,陛下會更加不滿賀遨,陛下對顯陽殿、含光殿都大失所望,三郎,你就有了出類拔萃的時機,你記住了,得力薦喬子瞻出征蜀州。”

——

這天的乾陽殿,顯得異常寧靜。

直到司空北辰聽聞噩耗,急趕來乾陽殿面聖,但皇帝從顯陽殿離開後並沒有回乾陽殿,一時間“行蹤成謎”,瀛姝就被司空北辰當面盤問了,她的態度很冷淡:“關於圍場事案,婢侍雖然在旁聽審記錄,不過所聽所聞,都已經如實錄簿,殿下若有質疑,大可請調審閱內檔。”

“瀛姝,你我都知道罪在劉氏,不在皇后,何故父皇會做出這樣的裁奪?!”

司空北辰沒有得到答案,他看著瀛姝頭也不回的離開,握緊了拳頭,在這一刻,他開始懷疑瀛姝是重生人,他當然還記得往事,他彌留之際,瀛姝說出的那篇絕情的話,她恨他,但他不應該承受她的恨意,沒有誰比他更愛她,她應該心懷感激,她應該和他同生共死。

世上無他,她會覺得孤苦的,苟延的生命沒有絲毫意義,是她辜負了他,但他永遠不會埋怨她,如果她重生,也理當放下怨尤。畢竟,這一世他不會在行險了,他若生,就永遠保她成為萬眾矚目的女子,乾坤共彩、日月同輝。

瀛姝,我曾經讓你逃走了,那是我畢生的遺憾,我好不容易重生,這次無論你怎麼想,你是逃不掉的,我但願你不是重生人,因為如果你不是,你會更歡喜,如果你是倒也無妨,你該知道的,世上無人比我更加珍視你,也只有我,才能讓你贏得天下女人的羨慕。

風來風往,枯葉墜地,無聲的悲苦著,這個重新開始的人世變折會徒增,幸運並不屬於某一個人,像陳扇仙,她就特別迷惑,因為這天,她被皇帝召見了。

她的腳底發虛。

瓊華苑她並不陌生,尤其是沐澤樓,當年當時,她因為閒來無事,沐澤樓上唱一曲水鄉小調,沒敢放開嗓子,低迴的吟唱卻恰巧被陛下聽聞,問她是哪裡人,閨閣時的經歷,隔了幾晚,才召幸她,當今聖上確實是很溫和的人,並不至讓人懼怕,可後廷是吃人的,活下命來,也會被吸光青春年華,偷生的漫長時期,一天天看著鬢生銀髮,眉心眼角,愁緒積成了皺紋。

陳扇仙太怕了,她不想再經歷一遍槁木死灰的人生,日復一日沒有盡頭的寂寞,耗盡了歡喜,空蕩了身心,年紀未老,容顏已枯,把命也耗到了盡頭,那樣的一生其實從始至終都是行屍走肉,有時候她想,活得不如一隻鳥雀。

她戰戰兢兢,極怕再蹈覆輒。

但她卻聽見了兩個字。

她高高地仰著臉,呆滯著,呆滯著,然後猛地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