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歲元旦,宮中都要大設宴席,哪怕是今年皇后被禁足於顯陽殿,元旦日應是不能接受內外命婦的拜賀了,可外命婦們仍然要入宮赴元旦宮宴,且除夕日,陛下還要親自主持祭祀典禮,祈求來年風調雨順、五穀豐登,不少事宜都需要如今執掌宮務的謝夫人籌辦,雖然這些事務都有專司的房署具體負責,不過謝夫人仍然需要花耗不少心力督促核實,故而這段時間喬嬪常在昭陽殿替謝夫人分憂,謝夫人對她的主動也沒有見外。

朝堂上關於賀遨舉劾謝晉的風波仍在延續,雖然謝夫人經瀛姝安慰,情知陳郡謝不至於因此事案大傷元氣,可想到父親此番多半會被降職,又因拿不準父親是否會聽進臨沂公的勸導,暫退一步,她的心裡未免還是有些忐忑不安的。

對於自己父親是何性情,謝夫人多少還是瞭解的。

陳郡謝百年望族,歷經朝代更替、江山易主,必有起落,尤其是當西豫的九王奪位,導致國力衰頹,最終洛陽城破西豫國滅,陳郡謝被逼無奈只好南渡東遷,跟不少北方世族一樣實力大有削弱,但至建康後,因為謝晉當機立斷採納了臨沂公的建議,舉闔族之力與臨沂王氏一族成功抵擋了趙、齊、遼三部聯軍的南伐之役,而且逐漸收復了荊州、相縣等地,陳郡謝從而位列東豫的八大權閥之一,可以說謝晉開創了家族的又一個輝煌時代。

謝晉雖然不能稱為梟雄,因為他沒有把司空氏取而代之的野心,不過也極其自負,決斷族事自來說一不二,謝夫人自知自己雖是陳郡謝的女兒中最受家族重視者,不過就連她,也實難說服父親在朝堂之上的取捨。

誠然,就算父親不願退讓,陛下也不能真以此為據治父親重罪,更無力把陳郡謝連根拔除,可要是帝心就此偏向了江東賀,局勢不僅對陳郡謝而言會有極大不利,首當其衝的其實就是昭陽殿,陛下若篤定陳郡謝不顧大局,甚至心生叛逆,那麼謝夫人的一切謀劃都會落空了。

謝夫人現在最擔心的還是瀛姝會受這場事故連累,當真就會成為宮中的一介女官,熬成白頭宮娥,別看陛下似乎的確把瀛姝視為自家晚輩,但帝王心自古最是難測,在江山社稷面前,小小女兒家的生死禍福著實輕如鴻毛,瀛姝入宮後,為了昭陽殿的利益,著實已經樹敵太多。

也多得這段時間有清河公主在昭陽殿,陪著謝夫人說說笑笑,體貼著謝夫人的一應起居飲食,雖然說照料等事宮女們自來不敢疏忽,可宮女們卻無法彌補謝夫人膝下沒有子女承歡的情感缺失,瀛姝現在不能長伴謝夫人身旁,也唯有清河公主還能給予謝夫人幾分安慰了。

清河公主既在昭陽殿中,簡嬪也時常來此相伴,昭陽殿裡竟比尋常熱鬧多了。

這天,似乎又要下雪,過午後風裡的溼寒之氣直往骨頭裡鑽,鳥雀早早躲進了巢穴裡,天穹的雲層越積越厚。謝夫人還有不少內事折需要批覆,她也不在那空敞的殿堂裡處辦這些內務了,讓宮女們把內事折都拿進了冬季起居的暖閣,清河公主“自告奮勇”親手磨墨她允了,喬嬪、簡嬪要幫忙批覆內事折她也允了,又讓宮女們點了計時香,笑著道:“我其實是個懶惰的人,這些事務也不算什麼緊急事務,今日限定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後咱們就別管這些事務了,聽聽清河撫琴,她現在的琴技是越發精進了。”

喬嬪便微微笑著,卻留意著簡嬪的神色。

心宿君擅清嘯,謝十郎卻擅琴瑟,清河公主傾慕謝十郎才尤其在琴瑟上用心,只不過陳郡謝卻根本無意讓家中的子弟婚配皇族的公主,尤其是謝十郎,他可是不少上品士族心目中的東床快婿,謝晉當然要用這個孫兒的婚事交絡士族,清河公主的母族不過是中品,雖然她的胞兄眼看著要掌率中軍,但中軍和外軍本就是逐力的對立關係,這萬萬不會因為一個公主的姻緣就被改變,陳郡謝娶一個皇族公主入門根本毫無利益,簡嬪是明白人,瞧她現在的臉色,看上去可十分凝重呢。

喬嬪就想起了付氏從長風殿捎來的訊息——鄭夫人根本不把簡嬪放在心上,是因鄭夫人篤定心宿君乃太子黨,簡嬪也自知他們母子沒有爭儲的實力,也唯有投靠太子才能自保。不過謝夫人明知清河公主的女兒情思會落空,卻一直由得清河公主向她示好,無非也是意圖利用清河公主博得帝心傾向罷了,畢竟因為心宿君的關係,幾個公主中,清河公主最得陛下的憐愛,這些年,昭陽殿能力壓長風殿和含光殿,清河公主居中也起到了幾分作用。

可簡嬪心中卻是透亮的,為防清河公主在此關鍵時刻成為謝夫人手裡的刀匕,因此這段時間才會常在昭陽殿看護,一陣間的事件,不管簡嬪在不在昭陽殿,是無關緊要的事,也就是說,只要依計而行就可以了。

喬嬪為付氏遊說,認定唯有鄭夫人跟謝夫人聯手,才能使謝晉平安渡過這回舉劾事案,她急於立功,方能取代瀛姝在謝夫人心目中的地位,而且一陣間發生的事……鄭夫人真是手段了得,這件事後,當謝夫人知道真相,還哪裡會再把王瀛姝視為心腹?!

計時香是不會散發香息的,靜寂地燃燒,那細細的白煙在門窗緊閉的暖閣裡,筆直地升騰,又悄然消散,只餘半枚時,就有宮女入內稟報。

“夫人,藥膳署的宮女子姜在昭陽殿外跪求入見。”

謝夫人挑著眉:“藥膳署的宮女?藥膳署的何掌執雖是新近選任的,但她已經是老資歷的女官了,怎麼會容許署內的宮女直接跑到我昭陽殿門前喧譁?”

稟事的宮女神色更加慌張了,欲言又止。

“夫人,請容妾先行告退吧。”喬嬪微微垂首。

謝夫人顧慮著這段時日喬嬪替她分擔了不少事務,而且行事又極正派,並沒有任何鬼祟私心,要是此時單單隻讓她迴避未免顯得不近人情,因此便道:“我已經囑咐了內廚,今日多做幾道菜餚,為的就是留下阿喬、阿簡兩位在昭陽殿用晚膳,以酬兩位這些時日替我分擔了不少事務,你這時回去,一陣間還要過來,我瞅著今日多半會下雪,怎好讓你冒著寒涼多走這一趟呢?”

又對稟事的宮女說:“不管何事,不要支支吾吾,快些稟明情況。”

“子姜手持的是顯陽殿賜下的令符,如今在殿外,還高舉著令符跪求入見,說有要事稟報夫人。”

“藥膳署的宮女怎會有顯陽殿賜下的令符?”喬嬪故作吃驚:“各司署的宮女就算有矛盾爭執,自有掌執官處奪,否則些微小事都要煩動皇后、夫人判決,豈不亂了宮中的規律?皇后就更不可能暗賜司署宮女可直通內殿的令符了,除非……除非皇后殿下曾經密派予這宮女要務,夫人,如今皇后不能執務,想來這宮女才會來昭陽殿覆命,藥膳署是備呈藥膳的重要司署,子妾手持令符來見,當是察覺了緊急之事。”

皇帝及后妃的藥膳,雖然都是由太醫署的醫官擬方,交由光祿寺下的藥膳廚烹飪,不過藥膳的烹飪一般需要更長的時間,看守火候協助完成烹飪就成了宮女的職責,因為膳廚不能進入內廷,藥膳烹飪好後,得由藥膳署負責烹飪的宮女以及服用藥膳者居殿的宦官或者宮女一同將藥膳呈上,以為彼此監督,在送呈的過程中杜絕加入“異物”的罪行。

無論是膳食,還是藥膳,但凡是入口的飲食,當然必須嚴防投毒,才能讓帝后等等貴人的安危得以保障,因此這一類司署自然極其重要,現在藥膳署的宮女手持令符稱有密情稟報謝夫人,謝夫人無論如何都不能掉心輕心。

發生這樣的事,也必然已經觸動了簡嬪的警覺,她建議道:“這件事夫人當然必須過問,不過按照規律,還是要先召來何掌執,畢竟是發生在藥膳署的事,倘若夫人允許宮女越權上稟,此例一開,將來各署的掌執官怕就無法服眾了。”

“淑媛提醒得即是,只是各司署的宮女沒有令符是絕無可能直通殿前的,宮女子姜手持皇后所賜的令符,這是殊例,未明內情前,彷彿先讓何掌執聽聞風聲也有不妥。”喬嬪接到了鄭夫人的授意,今日必須促成謝夫人私自召見子姜,又哪會容忍簡嬪拖延時間……萬一這件事先傳到了王瀛姝的耳裡,她多半也會趕來阻撓,憑王瀛姝的狡言善辯,說不定又會說服謝夫人聽信她的說辭,不信子姜所吐露的真相了!

喬嬪如此積極,這讓簡嬪篤信其中必有陰謀,她也顧不得許多了,趕在謝夫人下決定前再次勸阻:“陛下雖令夫人暫時執管內廷事務,可現在跪於昭陽殿前的宮人,分明先受了皇后的密令,這件事夫人還當按規律處置更加妥當。”

“淑媛……”

“妾請夫人允准,由妾先去傳召何掌執。”簡嬪打斷了喬嬪的話。

謝夫人輕輕頷首。

喬嬪心中也是一動:簡嬪走開也好,她一走開,我就更有把握說服謝夫人先見子姜了!

簡嬪出了暖閣,先是囑咐明女儀:“你親自去一趟乾陽殿,轉告中女史速來昭陽殿。”

皇帝陛下今日在前朝,就連中常侍都不在乾陽殿中,而明女儀只知道昭陽殿中似有變故發生,卻無法說清來龍去脈,也只能把她自己的見聞告訴瀛姝:“奴婢隨簡娘娘出昭陽殿的時候,才見昭陽殿上頭跪著個宮女,簡娘娘問那宮女可是藥膳署的子姜,那宮女不應,簡娘娘又問她手持的可真是皇后殿下密賜的令符,那宮女也不應,簡娘娘再問何事稟奏,她只說事關緊急,必須面奏謝夫人。”

藥膳署的宮女?

瀛姝蹙起了眉頭,作為曾經的後宮之主,瀛姝當然明白藥膳署的重要性,不過她卻從未聽聞過子姜這麼個人物,一時間也想不明白這件事其中的陰謀,但為保穩妥,她還是找到了寺人祈:“你速去稟報侍監,說藥膳署的宮女子姜手持皇后所賜令符,稱有要事急奏謝夫人。”

瀛姝懷疑寺人祈的行動已經受到了限制,剛好趁這機會證實。

哪知寺人祈一聽這話,神情頓改,將四周張望了下,才低聲道:“中女史快快去昭陽殿,千萬阻止子姜面見謝夫人……這、這、這……子姜曾經在謝夫人的藥膳中新增了……絕嗣之藥,這是奉的聖令!”

瀛姝的腦子裡像劈開了一道閃電。

她早就知道了謝夫人無孕之事是經陛下授意,卻怎麼也沒想到經辦這事的宮女子姜竟然會持有皇后所賜的令符,而且竟然憑靠這道令符直抵昭陽殿前,具體會發生什麼禍事瀛姝心中已經瞭然,她當然要馬不停蹄趕往昭陽殿,但這回,她卻被攔在了謝夫人所在的暖閣之外。

簡嬪衝她輕輕搖了搖頭。

暖閣外還跪著個女官,正是何掌執。

簡嬪拉過瀛姝私語:“我當時若不親自去召何掌執,也無法阻止喬嬪一直在旁躥掇,甚至可能會更失主動……但我一離開,夫人還是私自召見了子姜。我問過何掌執了,欸,何掌執前兩日私自處死了一個宮女。”

“私自處死?”

“女官、宮女之間自來也存在權爭之事,被處死的宮女原本極得前任藥膳署掌執的信重,與何執掌結下了宿怨,而且何掌執查實了那宮女和廚侍私通的醜事……”

“但這也不能私自處死啊!”

“你是有所不知,宮裡的法度森嚴,宮人之間雖有派爭,但也有不成文的慣例,當發生這類醜事,如果上奏,被牽連的人就不僅只一個兩個了,因此很多時候都是私下處刑。可被處死的宮女卻是子姜的知交,我尋思著,她大抵是為了替好友鳴冤吧,若真是如此倒也沒有大妨礙,但我放不下心的是喬嬪,她分明早知道了今日會有這樁事案發生!”

“多虧娘娘謹慎,及時通知我。”瀛姝心中已經有了計較:“喬嬪現在何處?”

“據說是也迴避了,我返回時已經不見她,應當是回愉音閣去了吧。”

“我這就去愉音閣,昭陽殿裡還勞娘娘費心,千萬莫讓夫人因為激憤前往乾陽殿。”

瀛姝來不及跟簡嬪說明內情,又心急火燎往愉音閣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