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女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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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酒被送到了望川閣,立即就被斟到了白玉杯裡,薄如蟬翼的杯壁,透出一抹燈火的暖色來,簡嬪想觀酒色,再聞酒香,最後才品酒,笑意就晃動在細長的眼角,讚的是人:“真是個心靈手巧的孩子。”
連杯子都沒得一個的司空月狐只好用銀叉子取一片雪桃,垂著眼睛:“酒又不是王五娘釀的。”
“誰說我讚的是她了?”簡嬪落下酒杯,倚著憑几:“子姜的事案算是告一段落了,但你可知道五娘不僅是建議了多項宮務規制的改定,她甚至還沒有忽略因此會造成小選擴徵而使民累,這恐怕連陛下都沒考慮這麼周全,而朝廷上的官員大抵也不會在意這類細枝末節,我想五娘應當是有了防範的辦法,可她卻偏提出將這事交給神元殿君策擬。”
“這又如何?”
“神元殿君不為宮眷,但陛下予她的尊榮卻在三公之上,她是女子,自然不能真以外朝的官階授領職事,可若依內命婦的尊位,她都能和皇后殿下平起平坐了,卻又不是後宮,管執宮務名不正言不順,正因如此,賀夫人及鄭貴人才篤定陛下會有冊神元殿君為皇子妃的主張,可就連你不是也心知肚明嗎,神元殿君的志向並不僅僅是婚配皇族,相比起嫁入皇室的虛榮,殿君更想讓神宗軒氏一族不負臣民的敬重,她是神宗一脈唯一的後裔了,若她僅僅只是坐享榮華,在她之後,神宗一族將徹底為世人遺忘。”
“王五娘是想成全殿君的志向。”司空月狐緩緩點頭。
神元殿君在建康宮裡地位高貴的閒散人,實際卻很有些尷尬,縱然如今正受江東賀及長平鄭的重視,及到這兩個家族意識到哪怕替二、三兩位皇子爭取到了與神宗後裔的姻聯後,並不能夠獲得任何實際的利益,一番心機白廢,殿君便會受到冷落甚至於鄙薄,殿君會否淪落到那樣的處境,其實連帝君都無能為力。
軒氏一族,畢竟曾為帝尊,大濟帝國的衰亡其實也是時勢所趨,神元殿君立志要重振一姓的輝煌,唯有向豫主俯首稱臣,因此她不能以司空氏皇后的名義,藉助司空氏的皇統,使得兩姓共尊。
那只是殿君相當然的捷逕。
神元殿君的志向,大抵也只有王五娘附從,不過她給予的幫助卻大不同於殿君原本的想法,朝廷小選的規程,並不是屬於內廷的事務,是需經前朝宣行的政令,還從無哪個女子干預選令的制行,當然哪怕小選的規程真由神元殿擬改,也必然是以天子、官署之名宣行,朝史上不會留下參與制改的兩個女子的名姓,但經此一事後,不少人都會知曉,神元殿並非擺設,軒氏一族也不僅僅只是憑著沒落的皇族,才受人仰敬的虛榮。
或許仍然無法改變諸如賀妃、鄭妃這類勢利眼對於神元殿君的真實看法,然而世間,畢竟還存在不少卓識遠見的人士。
“阿母在羨慕殿君?”司空月狐問。
簡嬪笑了笑:“殿君雖曾流落在民間,不過為何平安必需遠避世人,其實並不能親歷疾苦,尤其不知大豫州縣那些官吏利用小選令斂財,使得貧苦百姓多存怨懟的隱患,不知情則不知如何整改,這大約也是絕大多數人看法,可顯然五娘卻並不這樣想。
大濟皇朝,始開甄選良家子入宮侍奉皇族的選制,當時百姓非但不以為怨,反以為榮,足見在選制上的優進,殿君雖然不知現行選令的弊患,因熟記著大濟的律制、史錄,經參詳後,或許真的可以在制令上加以革除弊患。
我不是羨慕神元殿君能以女子之身參與擬改政令,我羨慕的是她能遇見五娘這樣的良師益友,其實宮裡有不少嬪妃,乃至於皇后殿下,都在暗暗嘲笑殿君不自量力,可我卻眼見著殿君一日比一日神采煥發,再不復初入宮廷時的黯淡自傷了,我從前只覺得喬嬪真真好福氣,可現在卻覺,又僅只是喬嬪而已,後宮多少妃嬪、宮人,都將受惠於五娘了。”
司空月狐知道他家母嬪對他人其實從來都是誇讚得多,批判得少,只是也從不會過度稱揚某個人,這天他回到心宿府後,竟然突然來了興致,於是令人取了瀛姝送來的酒,慢慢地品嚐起來,這酒並不是什麼珍貴的花果釀成,卻別有一股幽醇,而後清香繞齒,在餘香裡望月,連月色都越發飄渺迷人,他不由又想起了下晝時,母嬪品著酒另外抒發的一番感慨。
如果大勢真會演變成為有國無君,天下女子也許就能得到更多自由了,選制哪怕再是如何優進,都無法給予良家子自決是否應選的權力,而無論內廷的律令得以多大整頓,這座宮殿裡,不會絕跡枉死的冤魂,少數人的尊榮,必需數千人的勞侍,君主賢明時,宮人或得安穩,可歷朝歷代都難保不出昏暴的君王,若遇暴主,多麼優進的政令都難推行持續。
有國無君。
司空月狐落下酒盞,他是不能前瞻如此久遠的未來,故而也不去設想萬姓平等的時代是否真會降臨,著目眼下,他甚至都無暇去感受後宮那些女子的悲歡憂喜,世間太多連衣食飽暖都失保障的貧苦布衣,他們甚至只能祈求著憑靠的君國足夠強大,能夠抵禦狄夷的南攻,不使他們淪為更加悽慘的虜僕,而得以入宮的女子,卻尚有心去爭取更大的慾望,因為她們雖失自由,卻已經接近權位。
木廊上傳來了腳步聲。
司空月狐微一側目,看著燈影下走來的女子,她如今穿著綾羅綢緞,卻還時常自傷幼年時便經受磨難,似乎她的經遇已為至悲至慘,故而就有了理所應當享受愛憐的理由,她從不同情僕婢,自覺已然高人一等,她將她的愛慕看作珍寶,付出了,就當受到加倍的報償。
這樣的女子,真的在期望著尊卑無別、萬姓平等麼?
她只是不甘於卑微,企圖成為凌駕於卑微之人之上的貴族而已。
“聽聞殿下在飲酒,婢妾親手料理了幾道佐酒的小菜。”田氏跽跪行禮,她身後跟著提著食盒的小婢女。
司空月狐已經懶得糾正她的自稱了。
“這酒可是王女監今日送來的酒?”
田氏將幾碟小菜輕輕擱在食案上,她坐在宮燈下,笑容似在眼眸深處落下了笑渦,她故意讓那笑渦盪漾著,盛著燦爛的兩點燈影,青白的手指,早已抹勻了無香的珠粉,疊放在裙帶上,她自覺這樣的探問分寸適當,而她此時的神態更加不露半點焦灼的心情。
四殿下的茶齋,從不讓身染脂粉香氣的女子進入,可今日四殿下卻在茶齋裡和王五娘見談,王五娘既為女官,必然會施脂粉,四殿下對她如此的另眼相看,難道當真是打算求娶她為心宿妃?
心宿妃必然是出身名門,田氏自知無望爭求,可未來的心宿妃卻不應真正得到殿下的愛慕,就如前生時,梁氏雖為正妃,也只是得到了身為正妃的虛榮,殿下不會讓梁氏去“汙染”茶齋及書房,殿下的喜惡,根本不會因為梁氏發生變改。
“我只是抽空才品品酒而已。”司空月狐說話時已經起身:“這些小菜你拿去與婢女們分食吧。”
田氏眼睛裡的笑渦就平靜了,像終於被燈影填滿,卻不曾露出傷感的神色,她身邊的小婢女是頂頂呆笨的,慣來就看不懂眉眼高低,無論誰的話,聽進耳裡都會相信,田氏讓她收拾了食盒,低低道:“殿下是為公務煩心,也只肯跟我傾訴的,只是今晚寒涼,這亭子裡更是透風,才不欲讓我頂著風寒寬慰,又知道我煩勞了內廚備菜,擔心會為內廚的僕婦抱怨,才叫我拿這些小菜予他們分食,讓他們承我的人情,其實你陪著我走來,是最受累的,我自然會好好犒賞你。”
有些話能哄他人,哄不得自己。
田氏哪能不知四皇子待她的冷待,更勝前生,這應當不是她的過失,那必定就是因為多了王五娘這麼個絆腳石。王五娘跟梁氏不一樣,殿下娶梁氏為妃是奉君父之命,可王五娘現在卻是乾陽殿的中女史,殿下明知太子、五皇子都對王五娘心存愛慕,對之敬而遠之,才是理所當然。
可四殿下卻有意與之親近,這大違殿下的行事風格,看來王少君的話並非杜撰,四殿下也已對王五娘動情。
王少君可是王五孃的堂姐,最知王五孃的脾性,她說王五娘爭強好妒,既存了為心宿妃的念頭,必然不容殿下身邊早已有了侍妾,她如今之所以深受冷落,可不正為王五娘算計?
應當怎麼辦呢?
面對著瀛姝這麼個比梁氏更加“強大”的對手,田氏心急得像被只狸貓追逼著,一頭扎進洞穴的鼠耗,只能窩在吹熄了燈燭後伸手不見五指的值所裡,還將被子捂住了頭,長一下短一下的呼息著,絞盡腦汁怎麼才能把“狸貓”趕得遠離心宿府,可她勢力太單薄了,她現在所能仰仗的只有兄長,然而就連兄長,也不可能對她言聽計從,去幹預四殿下的姻聯。
田氏只能向王青娥求助。
於是這天,趁著熒松又送進來幾盒子極受貴族喜好的,相傳源自於大濟皇廷的御用糕點,田氏便趕緊將自己的苦惱傾訴:“殿下已經告訴我了,因為簡娘娘的主張,殿下確然有意求娶王五娘,我只擔心這樣一來殿下會觸怒太子殿下,更會樹敵五皇子。只是殿下的姻緣大事,我當然不能干預,還千萬煩勞王少君想想辦法。
陛下對王五娘定然是十分信重的,其實不管是成全了太子抑或是五皇子,這都對二皇子極為不利,殿下從無爭儲之意,其實表面上似乎更加親近太子,也無非聽令於君父罷了。我也只望著殿下能平安,遠離儲爭,倘若二皇子殿下將來能得儲位,有王少君居中周旋,我相信心宿府必得平安,因此,要是二殿下能爭得王五娘相助,是益無害,這話還請女使千萬代轉給王少君。”
熒松因為先受了瀛姝的叮囑,讓她萬事以自保為先,雖然意識到田氏意圖對瀛姝不利,不過也沒有瞞報此事,而當王青娥聽說田氏的打算後,也根本不以為然:“四皇子早就擇定了太子的黨營,當然是不想眼看著五皇子獲得臨沂王氏的佐助,想來太子現也意識到了王瀛姝根本不願屈於人下,故而才讓四皇子引誘王瀛姝,免得王瀛姝對五皇子死心踏地。
二皇子既有江東賀為靠山,哪裡會看重王瀛姝這區區女官,不過嘛,是該防著王瀛姝被許婚於四皇子,她想要為皇子正妃,甚至母儀天下,真是不自量力,我只要想著她成了二皇子的姬媵,最終還落得始亂終棄的下場,別說母儀天下了,甚至在我面前都直不起腰來……這可真是一件讓人痛快無比的事。”
然而別說王青娥了,就連裴瑜現在都不可能擠去二皇子的耳邊出謀劃策,因此王青娥也只能慫恿嫂嫂劉氏獻計。
劉氏這天心情有些煩躁。
因為她責打自己院裡的婢女,誰知那婢女竟敢衝顧氏喊冤,顧氏為此藉故責罰了她不說,還作主把那婢女調離,日後不再受她的驅使,奈何那婢女身契還真不被她把控,顧氏要保,她無可奈何!
劉氏沒怎麼把王青娥的話聽進耳朵裡,只懶懶回應:“女流之輩,其實誰都不能主導大勢,鄭妃現如今的境遇就是顯兆!女人家再受寵愛,也無非是男人的玩物而已,哪有什麼巾幗英雄,其實皆如妓子之流,唯有正室不可辱,這才是婚法的基準。也罷了,王瀛姝這樣的貨色,空仗著世族閨秀的尊榮,行為的也無非屈侍婢事,為她姿容所吸引的男子,又能成何大器呢?”
二皇子才不會為情色迷惑心智呢!
慢說二皇子,就連司空月狐,王氏女未曾攬擁皇權之前,他何嘗對之傾悅示慕?王氏女的榮華,無非是因司空北辰的執迷,司空北辰之後的那些人,示好王瀛姝無非利益使然。
劉氏唇角鋒芒畢現。
“王氏女根本沒有資格成為二殿下的敵人,二殿下的敵人如今唯有太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