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楊安玄讓眾人散去,入後宅見家人。

袁氏和孔苗、陰慧珍帶著幾個孩子在廳堂中等候多時,她自嫁到楊家習慣了丈夫常年出征在外,提心吊膽的日子,如今丈夫已逝,輪到兒子了,這或許是楊家人的命。

看著面容黎黑、面板粗糙的兒子向自己跪拜行禮,袁氏強忍眼淚,儘量用平靜的語氣道:「好。玄兒平安歸來就好,快快起來。」

袁氏尚能抑制自己,一旁的孔苗和陰慧珍看到丈夫滿面風霜色,忍不住潸然淚下。

等楊安玄在一旁坐下,兩女領了四個孩兒上前拜見,楊安玄微笑著與妻妾說了幾句,見女兒有些怯生生地望著自己,以手相招道:「瑩兒怎麼跟為父生疏了,快過來。」

近半年沒見到父親,而且眼前的父親變黑了,楊瑩感到幾分陌生,在母親身邊扭捏著不肯上前。

孔苗輕推了女兒一把,輕聲道:「你不是天天嚷著要爹爹嗎,爹爹叫你怎麼不過去。」

楊安玄張開雙臂,微笑著看著女兒,柔聲道:「瑩兒,爹爹讓人送來的彩畫泥偶喜歡嗎?」

看到父親和藹的笑容,想起那套自己喜歡的泥偶,楊瑩嘴一扁朝楊安玄奔去,被楊安玄摟在懷中。

感覺到父親懷抱熟悉的溫暖,楊瑩哽咽地哭道:「爹爹,你怎麼去了這麼久,瑩兒可想你了。」

抱著女兒安撫幾句,逗著楊瑩破啼為笑,楊安玄瞥見三個兒子在一旁羨慕地看著女兒,笑道:「愔兒、翼兒、銳兒,數月不見,你們都長大了不少,快過來讓為父看看。」

楊安玄可沒有什麼抱孫不抱子的觀念,另一隻手摟住楊銳,溫言問了楊愔、楊翼幾句,又誇讚了幾聲,楊瑩撒嬌更是不肯離開父親的懷抱,「爹爹爹爹」叫個不停,歡聲笑語,其樂融融。

袁氏吩咐擺上酒宴,一家人邊吃邊聊,楊安玄說起西北風情,楊翼聽得悠然神往,道:「孩兒真想隨爹爹去看看大漠風沙、漫天風雪,從聽爹爹口中說出孩兒便覺得心胸為之一闊。」

楊安玄笑道:「翼兒這段時日讀書有成,這大漠風沙、漫天風雪八個字形容得很好,你且用功讀書練功,赫連勃勃雖死,夏國一分為三,但羌胡之地未寧,將來翼兒替為父前去平定。」

楊翼小胸脯一拔,高聲應道:「唯!」

吃***,袁氏讓楊安玄早些回屋歇息。

去年六月,楊安玄以方便楊翼入學為由把陰慧珍母子從百丈山遷到府衙居住,安置在住所西側的跨院,兩處院門,一堵圍牆相隔,牆上開著寶瓶門,可以往來。

雖然陰慧珍也想與楊安玄相聚,但來到屋門前陰慧珍強忍思念,行過禮後帶著楊翼、楊銳回了自己的院中。

楊安玄抱著楊瑩在屋中坐下,與侍立一旁的楊愔說著話,孔苗吩咐準備蘭湯讓楊安玄沐浴,又將自己縫製好的棉衣取出備用。

浸在熱水之中,近五個月的辛苦奔波在這一刻鬆懈下來,孔苗拿著絲巾替他擦拭著身體,不一會楊安玄便在浴桶中酣然入睡。

第二天卯時,楊安玄神清氣爽地起身,來到院中練起了拳腿。

楊翼聽到響動從側院跑過來,跟著父親一起活動手腳,楊安玄認真地教了他一陣,發現楊翼的基礎紮實,舉手投足頗見功力,很是誇讚了幾句,小楊翼眉開眼笑。

辰初,楊安玄來到大堂。闔府的官吏聞訊都來參拜,大堂內擠得滿滿當當,便連堂外的廣場上都站滿了人,眾人喜笑顏開,一改往日凝重神情。

楊安玄好言撫慰了眾人幾句,留下辛何、王鎮惡、趙田等人,繼續商議抗擊朝廷兵馬之事。

襄陽城中糧草、戰馬充足,尚有精兵萬餘可化身為輕騎,王鎮惡率四千輕騎前往睢

陽的計劃不變。王鎮惡好不容易盼到再度領軍的機會,顧不上歇息,請命兩日後便率軍起程。

楊安玄讓他先行北上洛陽,在洛陽登船前往濮陽,再從濮陽前往睢陽,兵馬乘船而下,可以節省些體力。而且援軍經黃河過兗州南下,沿途亦可鼓舞士氣,提振軍心。

新募的二萬六千兵馬尚不能派上大用場,楊安玄下令將這些新兵充實到陳留、義陽、汝南等地守護城池。

雖然劉道憐大軍被擋在當陽城外,到彥之受挫於錢磊,襄陽城的安危仍是重中之重,剩下的精銳要守護雍陽,楊安玄只決定帶著百餘親衛前往江夏郡,以歷城馮衡和雲社楊思平的兵馬來對付王仲德的兵馬。……

巴郡江州城(今重慶),位於長江和嘉陵江匯合處,最早是秦張儀在江北嘴所築的小城,至三國蜀漢時,李嚴進駐江州,見此地利於防守,於是大興土木,依據地勢在南面構建城池,史稱「李嚴築大城」,形成南北雙城的格局。

江州城順山勢佈局,東西寬長、南北狹短,以城為洲,以江為池,以懸崖為牆,三面環江,易守難攻。

檀道濟奪取江陽城(今瀘州)後,江州城震動,巴郡太守李強下令關閉城門,將床弩、投石車搬上城牆和夯臺,扼守住江上通道。

站在城頭眺望空蕩蕩的江面,自江陽城丟失後,江上商船絕跡,李強的眉頭緊鎖,他已經知道朝廷兵馬五路攻雍,戰事對己方不利。

城中流言四起,人心惶惶,城中百姓擔心檀道濟會率師來攻,有不少南城百姓渡過嘉陵江逃往北岸。

靠江的城門都已關閉,只留下陸上城門出入。四月二十六日,高進之從陸上定遠門進入江州城內。

高進之是沛郡人氏,曾為劉牢之行軍司馬,看出劉牢之猜疑不忍必生禍端,因而自行離去。後與好友薛彤一起結交檀道濟,三人志義相合,結為兄弟,以劉關張自許,檀道濟為劉,高進之為關,薛彤為張。

檀道濟佔領僰道、奪取江都郡,便派高進之率三千兵馬駐守在江都城,自己與薛彤領軍與陰績爭鬥。

高進之讓江陽太守韓慶開啟倉庫,帶著糧草、布帛等物過江前往南岸,深入山中招募僚人,半月時間得僚兵兩千餘人。這些僚人散居在山中,多以射獵為生,箭法精準,在山間行走如飛。

很快,各地的戰報傳來,形勢一片大好。高進之請示檀道濟後,決定前往江州城說降李強。

高進之是沛郡蕭縣人,李強是彭城人,兩地相距不過八十里。高進之的父親高瓚是蕭縣有名的拳師,不少人投在門下學藝,李強便是其中之一,高進之與他是舊識。

高進之瞭解李強膽大勇武,功利心強,好行險行事,兩年前李強冒險南下阻截檀道濟,表明其人心性依舊。

來到府衙外,高進之請門吏通稟,李強聽到高進之的名字一愣,他與高進之已有十餘年未見,知道高進之現在檀道濟麾下為將。

思索片刻,李強吩咐道:「請他進來。」

高進之隨小吏步入大堂,見李強傲然踞坐,冷森森地看著他,既不起身也不說話。

高進之好整以暇地上前揖禮,道:「蕭縣故人見過李太守。」

李強勉強咧咧嘴,道:「既是故人,且一旁坐下說話。」

高進之見李強擺出一副倨傲的姿態,心中暗惱,當年在父親門下學拳時李強見到自己一口一個高師兄,親切得很。

等高進之坐下,李強淡淡地道:「一別有年,高師兄可好,可找到師傅了?」

高進之面容一黯,他一直沒有放棄尋找逃亡的父親,只是音信皆無,這兵荒馬亂的世道,估計已不在人間了。

閒話幾句,李強問道:「高師兄此來

何事?」

高進之看了一眼大堂左右侍立的隨從,道:「有幾句私話想對李太守言講,還請屏退左右。」

李強估計高進之來為檀道濟做說客,擺擺手示意左右退下,卻以目光示意兩名親衛留在身側。李強知道這位高師兄勇力過人,要爭鬥起來自己可不是對手。

等閒人退下,李強換上笑容,拱手親熱地道:「高師兄,方才人多嘴雜不便多禮,還望師兄恕罪。」

見李強前倨後恭,高進之對此行越發有信心,笑道:「李太守為人謹慎,理應如此。僕此來是想勸說李太守歸順朝廷。」

李強嘿嘿冷笑道:「高師兄你說得什麼胡話,愚身為巴郡太守,深得雍公信重,怎麼可能做出此等背信棄義之事。」

高進之不緊不慢地道:「李太守是審時度勢的俊傑,當知朝廷兵馬五路攻雍,不用多久就會奪取襄陽,平滅雍公。」

李強哈哈笑道:「高師兄不要危言聳聽,我家主公已經斬殺夏主赫連勃勃,很快就會回師襄陽,屆時宋公能否平安回到建康都難說。」

高進之心中一凜,他尚不知楊安玄殺死了赫連勃勃的訊息,表面不動聲色地道:「朝廷兵馬五路攻雍,戰果輝煌,宋公兵至睢陽城,王刺史奪取江夏郡,到將軍在漢江之上大破襄陽水師,檀刺史不日便要率軍東進前來奪取江州城,打通長江水路……」

李強打斷高進之的話,森冷地道:「檀道濟若敢犯境,愚必讓他在江州城外粉身碎骨。」

高進之平靜地道:「江州扼住長江水路,此戰必不能免。」

李強冷哼一聲,他在不狼山敗給檀道濟,聽高進之說檀道濟要率軍前來,咬牙切齒地道:「愚正要報不狼山之仇。」

高進之道:「江州城險要,朱超石必然要率軍來援,屆時恐怕李太守只能聽命行事。」

李強眉毛一皺,哼了一聲。

「聽聞李太守與朱司馬不睦,若讓朱司馬進了江州城,李太守難道不擔心朱司馬公報私仇嗎?」

見李強不作聲,高進之繼續道:「李兄巴郡太守的位置靠得是擒住王鴻,順帶將王鎮惡也從北雍州刺史的位置拉下,但雍公對王鎮惡仍信任有加,李兄捫心自問王鎮惡再度掌權可會饒過你?王鎮惡在軍中舊友故吏眾多,李兄如何自處?」

李強重重地哼了一聲,澀聲道:「主公英明,自會為愚作主。」

高進之冷笑道:「就算雍公能保你性命無憂,你的前程也恐怕到了盡頭,將來你的兒孫又當如何?」

李強抬起頭,目光爍爍地望向高進之。

高進之明白他的心意,道:「李太守若能歸順朝廷,當即便可封伯,若能相助朝廷兵馬打通長江水路,論功當授侯爵,官封刺史。」

李強目光閃爍,悶聲道:「此事你能做主?」

高進之從懷中取出檀道濟的信,笑道:「這是檀刺史的親筆信,李太守看過便知。」

李強取信觀看,信中檀道濟轉達了劉裕的拉攏之意,大致的意思與高進之所說相同。

將信摺好收起,李強起身道:「此事容愚三思,高師兄先暫在城中等候吧。」

李強當然不可能因為高進之的三言兩語就獻城投降,他要看一看風向,若大事不妙不妨歸順朝廷,若是雍軍得勝不妨斬下高進之的人頭換場功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