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佺期放下一樁心事,從袖中取出一卷帛書,道:“楊某在洛陽數年,撰有《洛陽圖》一冊,記錄了洛陽城的地理風俗,還請郗公雅正。”

侍女將書冊奉與郗恢,郗恢翻看了幾下,笑道:“楊家以《尚書》傳家,佺期不忘祖志,軍旅之餘還能撰書立說,令人生佩。”

楊佺期嘆道:“先人之志焉敢或忘。楊家過江之後,先父與楊某皆不過四品,其餘族人更多淪為下品,實乃楊家恨事。先父臨終之時念念不忘叮囑重振楊家聲譽,佺期實是有愧先人。”

看著楊佺期滿面戚容,郗恢安慰道:“楊家過江稍晚,朝庭已然議定品階,要想變動牽連甚廣,當徐徐圖之。”

其實郗恢心知肚明,楊家過江太晚、婚宦失類,加上楊家曾效力桓溫,被朝庭視為桓氏一系,怎麼可能讓楊家升品。

楊佺期亦知此事甚難,父親楊亮在世時每隔三年便要向吏部奏疏申訴,希望能將楊家升品,可是直至身逝亦未能如願。

自己坐鎮洛陽,因功晉封龍驤將軍,原想再立些功勞能讓楊家升品,誰知兵敗被貶,辛苦得來的龍驤將軍稱號化為烏有,升品之事不知何時才有指望。

長嘆一聲,楊佺期低頭飲茶,只覺滿口苦澀。

郗恢指著楊安玄三人道:“楊家七世名德,人才輩出,佺期坐鎮新野,定能建功立業為天子所重。更何況家有三虎,重振家聲指日可待。”

楊佺期臉露微笑,道:“郗公過譽了,明年定品犬子還望郗公多加照應。”

九品中正制選官,州推選大中正一人,再由大中正推舉出郡中正(小中正),以家世、道德、才能定品級,小中正襄助大中正稽核後將評議結果呈交司徒府複核批准,然後送吏部作為選官的根據,進行官吏的授予、升遷或罷黜。

只是到了現在變成幾乎全以家世來定品級,故有“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之說。

明年便是三年一次的定品之年,身為雍州刺史的郗恢是朝庭推舉的大中正,若能得他青眼相加,對楊家來說是改變命運的良機。

楊佺期心中忐忑,安深定五品升品不易;安遠太元十六年定在六品,恐怕亦難升品;安玄明年正好到了定品的年紀,郗公對他頗有好感,說不定能定為四品,若能破格定在三品以上,家族振興便有望了。

郗恢搖動麈尾,對楊佺期的渴求不置可否。他雖然是大中正,但定品看得是家世郡望,天子命賈弼之撰《十八州士族譜》(3),收藏於秘府,以此書作為區分士庶品階、選官論人通婚的依據,楊家被認為是四品兵家子,要想脫穎而出幾無可能。

不過,王朝尚有興替,門閥亦有變更,當年興盛一時的庾家現在不過徒有其名,若是楊家三子中有卓爾不群之人,自己不妨提攜一番,也不失為佳話。

想到這裡,郗恢笑道:“夫子曾問志於弟子,老夫想問問三位賢侄志向為何?”

郗恢興之所至、隨口發問,楊安深等人卻不敢等閒視之。郗恢是定品的大中正,一言決人浮沉,若能在他心目中留下印象,來年升品、定品大有好處。

楊佺期放下茶碗,沉聲道:“郗公有問,你們想好了再答。”

楊安深是大哥,略吟片刻,先行拱手禮道:“郗公,安深自知才疏學淺,唯有勤學苦讀、不墮家聲,勤於王事、竭盡忠誠,為朝庭效命。”

郗恢點點頭,在心中給出“守成”的評語,微笑道:“楊家乃積德之門,賢侄為國盡忠,定能仿效先祖,光大門楣。”

楊安深話音剛落,楊安遠迫不急待地慨聲道:“衣冠南渡、天下不寧,小子願率鐵騎掃平北戎,重整大晉河山,還都洛陽。”

又是一個桓元子,郗恢心中不以為然,朝庭東渡將近百年,期間多次北伐失利,還都洛陽豈是一個黃口小兒隨口所說。

手中麈尾一擺,郗恢淡淡地道:“也罷,年少銳氣可嘉。”

楊安玄留意著郗恢神情,大哥守成、二哥激進都說過了,郗恢面色平淡,顯然皆不合心意。

想來也是,郗恢歷任散騎侍郎、給事黃門侍郎、太子右衛率、雍州刺史等職,期間做過山平郡中正,考查過不少俊傑,這樣的言語聽過太多。

晉人好清談,要打動郗恢唯有出奇致勝。楊安玄組織了一下言語,開口道:“郗公,安玄無大志,願學杯中茶,浮沉隨意,苦甘隨緣,唯求馨香不變。”

郗恢一愣,品味片刻,縱聲笑道:“妙哉斯言。”

…………

從棲心堂出來,楊佺期和楊安深都一臉喜色,楊安遠對楊安玄又羨又妒,老三真是好命,投了郗刺史的緣法,來年定品定然大有好處。

楊安玄表情淡淡,心中想著找什麼藉口去見胡藩。自己的做法顯得急切,可是不急不行,在棲心堂中楊佺期已向郗恢辭行,準備明日便返回棘陽城。

自己有志於天下,絕不能錯失良才。楊安玄打定主意,就算有些無賴,也要與胡藩混個面熟。

藉口給湫兒買禮物,楊佺期出了驛館,來到刺史府找胡藩。胡藩沒想到楊安玄真的來找他學箭術,為難地道:“吾手頭尚有公事,要到酉時方才散衙。”

申正不到,離散衙還有大半時辰,楊安玄笑道:“無妨,到街市上買點東西,散衙後僕請胡兄吃頓便飯。因為明日便要返程回新野,僕怕錯過機會沒法跟胡兄請教。”

胡藩有些困惑地點點頭,按說楊佺期軍中箭術精良者不少,這個楊安玄為何認準了自己。

散衙時被兵曹從事毛隱叫住耽誤了一刻鐘,胡藩匆匆出衙,看到楊安玄笑吟吟地等在府門前,沒有一絲不奈煩的樣子。

胡藩歉聲道:“楊兄弟,對不住,多耽擱了一會,這頓飯吾請了。”

楊安玄也不多客套,跟著胡藩來到不遠處的酒肆。酒肆的生意不錯,大堂內坐滿了食客,酒香菜香撲鼻。胡藩顯然是常客,小二領著穿過大堂,後面是兩排精舍,從垂著錦簾後傳出絲竹吟唱、杯觥交錯之聲。

炙羊肉、蒸鱸魚、炒冬葵、一疊胡餅,一壺酃酒,兩人相談甚歡。酒至半酣,說至興起,胡藩起身做引弓之狀,道:“身須端直,用力平和,架箭從容(4)……”

其實胡藩所講楊安玄大半已知,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而且胡藩所說有過人之處。

楊安玄本就帶著逢迎的心態,也起身跟著胡藩學樣,嘴中問道:“何為用力平和?我的站法可有誤?引弓之時可用提氣?”

“腕要平,前拳要與後眼平……力在肘、肩不用力……”,胡藩足足教了楊安玄一柱香功夫,兩人才重新落席,舉杯互飲,相視而笑。

楊安玄嘆道:“胡兄年方弱冠,射術就如此精闢,實在讓人歎服,便是沙場宿將也不見得有胡兄的見解深刻。”

胡藩被楊安玄的話撓到癢處,自得地笑道:“不瞞老弟,愚兄自幼練箭,偶有所得便記之於冊,十餘年積得兩卷矣,分為步射、平射、筒射……。”

楊安玄笑眯眯地聽著胡藩侃侃而談,等胡藩說完,道:“胡兄所論‘五平、三在、二曲、三直、九忌’,誠為射術之要,何不著之成書授於識者,在軍中教習,以壯軍威。”

胡藩搖頭道:“一來我資歷淺薄,著書立說為時尚早;二來論射之說還不完善,騎射尚有欠缺。對了,安玄,你隨父兄鎮守洛陽與胡人交戰,熟知騎射,可肯不吝賜教。”

楊安玄也不藏私,道:“騎射比立射要難,馬馳時上下起伏,難以定準,唯人與馬皆騰自最高時有瞬間懸空,那時射箭最佳……”

胡藩聽得興起,起身道:“安玄兄弟,說不如練,咱們到校場上演練一番。”

襄陽有東西兩個校場,胡藩帶著楊安玄來到東校場。校楊就在城牆內側,足有三四百畝。胡藩是徵虜參事,他要使用校場守衛自不敢攔著。

火盆點燃,樹起箭垛,楊安玄和胡藩站在三十步外。

胡藩引弓連射三箭,箭箭皆中紅心。楊安玄鼓掌喝采,胡藩將弓遞給楊安玄,笑道:“安玄,你也試一試。”

楊安玄心中暗笑,三十步的距離自己閉上眼都能射中紅心。不過做戲做全套,也射了三箭,一箭中心,其他兩箭在靶心不遠。

胡藩笑道:“安玄的箭術了得,等你到了吾這般年紀,定然要超過吾。”

又命人找來戰馬,胡藩讓楊安玄演練騎射。楊安玄不再藏拙,馳馬射了兩箭,皆中箭垛。

胡藩讚道:“夜間黑暗,盆火搖曳,馳馬不穩,安玄仍能射中箭垛,著實了得。可惜安玄明日便要離開襄陽,不然吾要向安玄討教騎射。”

楊安玄聳聳肩,順嘴冒出一句,道:“無他,惟手熟乎。”

胡藩一愣,隨即笑道:“妙哉斯言。”

黑暗中楊安玄也隨之放聲大笑,此番來襄陽城,兩個“妙哉斯言”是他最大的收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