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百多人授官的情況用紅紙金字張貼在雍公府外的粉牆上,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嚴松等人的名字用紅筆圈去,「狼心狗肺」、「忘恩負義」的罵聲不絕於耳。

那些榜單上的名字成為眾人羨慕的物件,一襲青布衫,耳邊簪金花成了科舉得中試子的形象。

棉布衫服帖柔軟,穿在身上顯得挺拔俊秀,有如玉樹臨風,身著青棉衫的試子走在街上,迎來四處羨慕的目光和殷切的議論。

那些榜上無名的試子也想著扯上數尺做件青衫,穿在身上至少讓人覺得自己是個讀書人,青衫簪花成為襄陽城中的風尚。

襄陽學宮廣開方便之門,藏書閣允許讀書人借閱,自然成了落榜試子們最常去的地方。而學宮崇志堂宣佈再招收四百名學生,更是引來數千人報名。

在學宮中讀書不用為食宿擔憂,學宮內豐富的藏書可以盡情飽覽,學有所成可以前往學庠教書,甚至能被師長推薦出仕,簡直是讀書人理想的樂土,讓那些寒庶出身的試子趨之若鶩。

襄陽學宮中有名的大儒就有十多位,還有聖人後裔崇聖侯孔夫子講學,誰不想去聽聽這些當代大儒講課,將來與人說起也是份資歷。若是能被大儒看中收為弟子,那幾乎等同於科舉考中,將來同門的師兄弟更是難得的資源。

君不見,今科取中的榜單上有數十位都出自這些大儒的門下,聽聞考試所用的試卷是大儒們所擬,只要能入學完全有可能從平時大儒們的講學中探知幾道考題,比起一般人來說豈不是多了幾分把握。

十一月三日,楊安玄在襄陽東碼頭送別司馬珍之為首的朝廷官員,司馬珍之滿面春風地率眾與楊安玄揖別,這趟對他來說又是盆滿缽滿,不光是他,但凡來的朝廷官員都有收穫,只有倒黴的令史凌謨與其他軍情司的諜子押在另一條船上。

來的時候是三條船,兩條戰艦相護,回去的時候多了一條船,專門「押」送軍情司的諜子,而隨行的試子則分散在三條船上。

船在戰艦的護送下緩緩離開襄陽碼頭,順漢江而下,轉瞬便沒了蹤影。楊安玄臉上的笑容逐漸收斂起來,輕聲問身旁的丁全道:「可準備妥當了?」

「申昶兩天前便帶人離開,他辦事謹慎,主公大可放心。」

楊安玄點點頭,一甩大氅,翻身上馬,一聲輕喝,在一眾親衛的護送下回返襄陽城。

江上行船快逾奔馬,凌謨看到兩岸青山飛速而過,長舒一口氣,對著身邊的呂洽等人道:「總算是脫了虎口,此次雖然無功而返,諸公還是有苦勞的,到了建康沈司使必然會論功行賞。」

董淵是潛伏在襄陽據點的頭目,因為配合凌謨行動暴露了身份,數年辛苦成了泡影,回去還可能受到處分,對凌謨滿懷怨氣,冷哼一聲道:「凌典史,你是有苦勞,可牽累愚挨罰,著實不地道。」

董淵職位在凌謨之上,凌謨陪著笑道:「董兄,這次你受愚牽累之事愚會向沈司使稟明,等到了建康愚擺酒向董兄賠罪。」

衛度笑著緩和道:「兩位,能逃得性命已屬萬幸,宋公仁德,到了京城定不會薄待我等。」……

棉布是新事物,別說寒門士子對這身棉布衫視若珍寶,便是杜驥這種出身豪門的人也對棉布衫十分滿意,想著買上數匹給家人做衣衫。

西市沈氏布莊,人滿為患。自九月棉布上市以來,這裡便車馬不斷,人流不息。

一萬二千錢每匹的價格讓不少人望而卻步,但前來購棉布的顧客依舊源源不斷,貨源不足,布莊不得不每日僅售百匹。

沈氏布莊南北向,將三處店面合併在一起,中間是售賣各種布匹的商鋪,各色綢緞、蜀錦、葛麻以及九月份新上市的棉布;東面的店面專門對外批發,成捆的布匹

被裝運上牛車運往各地,甚至遠達西域;西面的布莊專門招待女眷,選中的料子可以直接送到家中。

杜驥來到布莊外,看到有牛車排著長長的隊伍等候在布莊東側,店夥計將成匹的棉布、絲綢扛上車,小心地遮蓋好,牛車「軋軋」地各奔東西。

在店門前略等了片刻,杜驥這才隨著人流進入中間的店鋪中。鋪面足有足有七八丈長,四丈多寬,凹形的櫃檯上擺滿了各色布料,西面櫃檯擠滿了人,不用問便是棉布的售賣處了。

看了看裡三層外三層的人,杜驥苦笑地搖搖頭,轉身出了鋪子。剛走出不遠,有名漢子追了上來,施禮道:「這位郎君,有禮了。」

杜驥有些詫異地回了一禮,問道:「你是何人,找愚何事?」

那漢子笑嘻嘻地道:「這位郎君,你可是要買棉布,愚有棉布賣。」

杜驥聽聞過棉布生意是雍公之妹在把持,這漢子哪來的棉布,莫不是要騙自己。

那漢子笑道:「郎君勿疑,棉布是從淮河兩岸種棉人手中收來。今年淮河兩岸種植了兩萬畝棉田,大獲豐收,雍公准許棉農將剩餘的棉花自行處置。不少棉農自行製成棉衣、織成棉布銷售,小人的東主派人四處收購棉農所織的棉布,故而手中有貨。」

杜驥恍然大悟,笑道:「你家東主倒是個機靈人,你有多少棉布,現在何處?價格如何?」

那漢子道:「有百餘匹,不過都是未曾染色的白布,每匹只需萬錢,郎君要得多價錢還可商量。不過棉布生意是沈夫人經營,東主不方便直接放在西市搶生意,貨物都存放在城南農莊內。」

杜驥想了想道:「你送五匹到城東陳家老店,就說找杜郎君,一問便知。」

那漢子高興地施禮離開,杜驥看著他的身影,心中暗忖能送貨上門應該不是做假,商人逐利,棉布生意利潤可觀,難怪有人削尖腦袋想法子謀利。雍公既然讓棉農自行處置剩餘的棉花,自然不會打壓私售棉布之事。

杜驥搖著羽扇朝勾欄行去,看著眼前熱鬧的場景,對雍公著實佩服。他出身長安,姚興亦是一代仁君,在他的治理下長安亦稱興旺,但比起襄陽而言差得可不只一分二分。

難以想象雍公坐鎮襄陽不足十年,襄陽城的繁華便超過了長安、建康,成為經濟、文化、政治的中心,這樣的景象便是天者之氣。

一葉知秋,從小小的棉布來看杜驥便能查覺到雍公在下一盤大棋,這自己投身在這樣的雄主麾下不愁沒有用武之地。汶山太守,杜驥的腳步輕快起來,露出滿意的笑容。

想到舉人榜第一名的嚴松,杜驥暗自嘆息,雍公將進士榜和舉人榜前十名的試卷張貼在粉牆供人賞閱,有人專門抄錄成冊售賣,每冊售價百文,仍供不應求。後來致遠書齋將策論刻了雕版,請了崇聖侯孔懿批點,三千冊策論集剛擺上架就賣光了。

杜驥聞訊早,搶到了一本,拿著策論集細讀,對嚴松、餘應所寫的策論深為佩服,果然天下大有英雄,吾輩不孤。想找幾人一起以文會友,可是餘應在雍公身邊忙於事務,嚴松則被史侍郎拉攏要前往建康為官。

杜驥替嚴松深為惋惜,以嚴松的才幹在雍公麾下,不用多久就能受到便用,他前去建康真是明珠暗投。一個魏人,還是庶子,到了建康那個門閥林立的所在,就算得到宋公重視,也遠不如在雍公有用武之地。……

三天後,朝廷的官船停靠在揚口。揚口有虞丘進的八千水師駐紮,不遠的竟陵城到彥之率兩萬兵馬鎮守,船隻到達揚口,所有人都鬆了口氣,接下來的路程都是宋公所轄了。

從揚口順流而下便是豬口,豬通瀦,意思是水所停也,水澤蓄積於此,流速滯緩呈現出「瀦」態,故名豬(瀦)口。

船行至此速度放緩,變得平穩。司馬珍之等人坐了好幾天的船感覺鬱悶,紛紛走出船艙觀賞兩岸風景,王虞指點著遠山道:「相傳當年劉備長坂坡兵敗逃於此,諸葛亮隨行,當地百姓聞皇叔至此,紛紛挽留其駐於此地,此處尚有‘留駕河、‘諸葛嶺。」

蜀漢為曹魏所滅,司馬氏篡魏得天下,司馬珍之對劉備的興趣不大,看到江上漁船,指著西落的夕陽,笑道:「天色已晚,今夜就宿於此。不知江上有何河鮮,不妨買些來與諸公飲酒作樂。」

聽到招呼,打漁的漢子將漁船划過來,一尺多長的活魚、鮮蹦亂跳的河蝦,還有舉爪橫行的螃蟹,配上村中家釀,農人養的雞鴨,水中鮮藕、茭白等物,船上將士射了幾隻野鴨,這一頓分外豐盛,所有人都吃得酒足飯飽。

水浪輕輕搖晃著船隻,鼾聲四起,連值守的兵丁也坐在船板上倚著船艙瞌睡,沒人注意六條小船順流輕輕地靠近。

申昶臉上抹著黑灰,黑色的緊身衣,唯有手中鋼刀閃著瘮人的寒光,他身旁的袍澤同樣黑衣抹面的裝束。

申昶是滎陽人,做過王慧龍的親衛,楊安玄視察兗州,得知毛修之動態不明,王慧龍將申昶推薦給了楊安玄,後來申昶便隨楊安玄去了襄陽。

不知怎的投了俞飛的緣法,俞飛對這個沉默寡言、心性堅定的小夥子很看好,想到黃富對他說缺少好手,便向楊安玄舉薦申昶前去商情司,不料被丁全劫了胡,把申昶招進了左司使。

申昶很快便脫穎而出,乾淨利落地完成了多次任務,楊安玄將其任為破格將其提為班所撫司。申昶心存感激,不遺餘力地為主公清除隱患,冷麵無情。

此次奉丁司使之命前來劫殺軍情司的諜子,說起來軍情司是同行,只是各為其主,主公既然想給劉裕一個血腥教訓,作為爪牙便要揮出最有力的一擊。

賣漁獲的漢子是麾下喬裝,早將七條船的情況摸了個清楚。司馬珍之在最大的船上,王侍郎和史侍郎分處兩艘艨衝,那條稍小的船上便是軍情司的諜子所在。不過兩艘護衛的戰艦有二百餘人,船上裝有床怒,此次行動不能驚動他們。

小船靠在軍情司諜子所乘的船邊,申昶向上丟擲繩鉤,輕輕踩踏著船舷攀上船,很快,三十多條身影便攀上了船。

申昶率先朝船艙內行去,艙內一片漆黑,凌謨等人皆飲了酒,正沉沉熟睡。寒光閃過,艙中三十多人在睡夢中被殺死。

短促的悶哼聲無人注意,申昶從艙中出來,側耳聽四下寂然無聲。

申昶露出冷森森的笑意,殺雞儆猴,膽敢對主公不利者皆殺。這些軍情司的諜子算是同行,真的像弱雞一般,這樣的對手怎堪與主公為敵。

六條小船悄無聲息地離開,直到天明有人發現小船沒有動靜,大聲呼喊也無人答應,有兵丁登上船才發現,滿船皆是屍體,流淌的鮮血早已凝成了褐色的斑塊。

司馬珍之等人大驚失色,棄了那條兇船連忙趕往夏口,讓夏口水師派出十艘戰艦護送前往建康。

船艙內眾人嚇得面無血色,感到不寒而粟。眾人默不作聲,心中猜測誰是殺人兇手,其他幾條船無事,死的是軍情司的諜子,多半是雍公派人所為。

嚴松等人眼中惶恐,沒想到雍公手段如此狠辣,自己這些人惡了他,豈不是朝不保夕,不少人後悔早知如此,就不要貪圖朝廷許諾前往建康,自己能離開襄陽,家人可還在雍公治下,這該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