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王府是原會稽王司馬道子的府邸,府內有清音樓,是司馬元顯專門為其父看戲所修建。

清音樓主臺前突,兩根紅柱支撐起十字歇山頂,出簷翹起,裝飾華美。戲臺正面對著慶雲軒,長約五丈,寬有丈五,軒內可容納三四十人,兩側有遊廊相連,亦可坐人。

慶雲軒內賓朋滿座,連兩側的遊廊也坐滿了人,空處還站著不少人,多是太保府的官員。武陵王勤政,律己甚嚴,府中很少召開宴會,至於戲樓一年之中也難得有幾次唱戲。

此次武陵王讓人請了京中出名的和慶班來唱最新的《浣紗記》,說的是吳越相爭時范蠡獻計將西施進獻給吳王夫差,誘夫差沉溺酒色、荒廢政事,最後越滅吳,范蠡即攜西施泛湖歸隱的故事。

此戲是袁濤到襄陽後精心所創,音律謹嚴,曲文華美,與《梁祝》並稱。此戲在京中推出,立時引得無數人前去觀看,府中官吏不少人也到聽過,但是此戲共四十五出,每天只演五出,多數人沒有閒暇聽全。

今日武陵王請和慶班唱第九齣「捧心」、第二十三出「迎施」、第三十四出「思憶」以及最後一出「泛湖」,都是戲目中的高潮,府中的官吏都前來聽戲。

臺上唱得熱鬧,眾人聽得認真,劉裕卻不感興趣,舉杯不時飲酒,侍立在身旁的侍女聽得認真,時常忘記給他添酒,劉裕也不在意,拿著酒壺自斟自飲。

一出「思憶」唱罷,武陵王意猶未盡,聽身旁琅琊王輕聲學唱「滿船月明空下鉤,贏得雲山萬迭家何在……」

臺上鑼鼓絲竹響,正在準備下一出,司馬遵端起酒杯飲了一口,心中感嘆眼下的晉王朝恰如吳國一樣,由興轉衰,危機四伏,稍有不慎便會像吳國一樣亡國。

自己一向看不起伶人,在宮中看過《梁祝》,認為是些靡靡之音,誘人頹廢***,使人沉溺享樂而忽略國事,當年王叔司馬道子便是沉迷其中最終身死名敗。

對引誘會稽王喜好戲劇的佞臣趙牙、袁濤,司馬遵嗔恚在心,本想治罪。會稽王流入安成郡,趙牙棄官相隨,倒也算忠心;袁濤是楊安玄的表兄,投鼠忌器,司馬遵不想因小失大。

後來袁濤棄官前往襄陽,司馬遵還暗自高興,京中少了這位戲劇大師,或許能少些沉溺戲曲之人。

今日聽《浣紗記》,初時還只是感嘆曲詞優美,接著就體味到此劇是借古諷今、感時傷世之作,透過越破吳國表達對國家興衰的擔憂,這樣看來袁濤是了不起的人才,可惜錯失了。

看了一眼旁側的楊安玄,聽聞袁濤編劇是楊安玄引之入門,這部《浣紗記》多半是楊安玄授意,若他一心為國,則大晉中興有望,若是楊安玄如戲中勾踐,恐怕反為朝廷之禍。

餘光看了另一側飲酒的劉裕,司馬遵心中苦澀,皇室經桓玄之亂已是氣息奄奄,劉裕坐鎮京口遙控京城,楊安玄虎踞江北擁兵自重,劉毅在歷陽交好門閥心意難測,這大好山河不知終將落入誰手。

臺上開唱最後一出「泛湖」,扮范蠡的儒生唱道:「功成不受上將軍。一艇歸來笠澤雲……」

若是劉裕、楊安玄等人能像范蠡一樣,功成身退,不計名利,晉室江山將安穩如山,收復故土亦非空話。

念頭閃過,司馬遵隨即苦笑起來,怕就怕等劉裕等人羽翼豐滿之後,便是王敦、桓溫、桓玄的做派,身為宗室,自己只能鞠躬盡瘁,為江山延續耗盡最後一滴心血。

目光掃過劉裕、劉毅和楊安玄三人,見劉裕對戲劇不感興趣,顧自飲酒;劉毅則聽得津津有味,不時地伸手打拍;楊安玄意態悠然,似聽非聽,享受著眼前春光。

司馬遵振奮起精神,雖然晉室岌岌可危,但尚未到最後關頭,自己要學句踐那般臥薪嚐膽,力挽狂瀾。

等到戲曲唱完已是午時,武陵王設酒席,眾人杯觥交錯,談笑甚歡。楊安玄此行帶來了顧愷之所畫的《怡園雅聚圖》,眾人觀後無不稱讚。

劉毅更是愛不釋手,憾聲道:「殷尚書曾派人到歷陽請愚,可惜愚有事耽擱,要不然畫中將多出一人。」

戀戀不捨地將畫作交還楊安玄,劉毅眼珠轉動,笑道:「愚聽聞安玄亦喜賭博,曾與刁家子賭鬥樗蒲和雙陸,贏了百兩金,不知有此事否?」

楊安玄心中暗凜,看來劉毅十分關注自己,連初進京時與刁雲賭鬥的事都知曉了,口中笑道:「年少好賭,確有此事。」

劉毅開懷笑道:「好賭乃天性也,不瞞安玄,愚時常與人賭博,德輿亦是同道中人,如此說來吾道不孤也。」

說到賭,劉裕也來了興致,笑道:「安玄說是賭中高手嗎?等宴後一起擲上幾把樗蒲如何?」

不等楊安玄答話,劉毅興沖沖地道:「既然賭博,就要有彩頭。安玄,愚以百金與你賭這張《怡園雅聚圖》如何?」

楊安玄心中暗惱,劉毅對這張《怡園雅聚圖》念念不忘,看來不得到手中誓不罷休,聽其言辭像是篤定能從自己手中將畫贏去,既如此,自己不妨給他個教訓,讓他偷雞不成蝕把米。

不過未料勝先料敗,劉毅這樣自信應該擲盧的手段高明,錢財乃身外之物,這幅畫作卻不是,楊安玄不想冒風險。

楊安玄笑道:「希樂兄,愚薄有家資,倒不用以畫為賭資。」

劉裕對劉毅的貪婪看不過眼,不過兩人同為北府軍袍澤,又一同在京口起軍討伐桓玄,感情上比楊安玄更親近,道:「聽聞安玄得了孫堅藏寶,在夏口又奪了桓玄載寶船,襄陽三次拍寶會天下皆知,這家資恐怕連國庫亦不能及。」.

劉毅貪婪之心越熾,既然楊安玄答應賭博,便趁機從他手中贏個千萬錢,估計楊安玄隨身不可能帶那麼多錢,到時償還不了賭資,自然只有用畫作相抵了。

說到賭博,眾人熱情高熾,紛紛插言議論,武陵王見酒宴都進行不下去了,禮節過後便匆匆撤下宴席,讓人抬上一張胡桌。

漢末時胡桌胡椅傳入中原,漸為人接受,門閥士族家中多置胡桌胡椅,集市上亦有出售,普通百姓為了方便更是在院中放石頭、木墩充裝桌凳。

五木放在桌上,立時一群人圍了過來,劉毅見人多,高喊道:「每擲萬錢為賭資。」

能參與這場賭博的都是門閥貴人,萬錢對他們來說不算什麼,諸人不可能隨身攜帶這麼多錢,武陵王便命小吏記錄眾人下注的賭資。

前來賭博的人多達二十七人,一場擲下來便是二十七萬錢,十把下來,楊安玄贏了一場,淨入了十七萬錢。

場上仍在賭鬥之人變成了十二人,劉毅提議賭資每把變成五萬錢,三把擲完,十七萬錢只剩下了二萬錢。

劉毅果然出手不凡,頻頻得手,萬錢十把贏了四把,得錢九十八萬,扣除輸六場六萬錢,淨得九十二萬錢;五萬錢一場贏了一場得錢六十萬,扣除輸二場淨得錢五十萬,共贏錢一百四十二萬。

劉裕萬錢贏二場,得錢四十六萬;五萬場贏一場得錢五十,共得錢九十六萬。場中參賭二十七人,以兩人為尊。

殷仲文在萬錢場中贏了四場,得錢九十二萬,五萬錢場卻一場未得,淨得錢七十七萬屈居第三。楊安玄僅剩得二萬錢,僅略強於輸錢之人。

劉毅見楊安玄賭技不精,心中大定,笑道:「胡桌四方,接下來愚想與仲文、德輿和安玄各據一方輪流坐莊,諸公有意不妨押注方位。」

眾人知道劉毅想謀奪楊安玄的畫,紛紛贊同。楊安玄微微一笑,等其他三人站定之後,站在西面方位。

劉毅迫不及待地抓起五木在手中摩挲著,嘴中吆喝道:「愚先做莊,諸公趕緊下注,多下多得。」

每方都有一名小吏拿著紙筆記錄下注情況,押注劉毅的人數最多,高達四十七萬錢,押劉裕的有三十八歲錢,殷仲文也有十餘萬錢,楊安玄這面則少得可憐,僅有武陵王壓了兩萬錢。

劉毅看了一眼楊安玄下注僅為五萬,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安玄,你是有錢人,五萬錢太少了,又佔據一方,每把可不能少於二十萬。」

楊安玄見劉毅一副吃定自己的樣子,輕笑道:「既是樗蒲為樂,愚不能獨自向隅,就依希樂兄。」

曾安見小吏在記下楊安玄下注二十萬錢,心中一緊,這二十萬錢在雍州可換粟米一千二百餘石,足夠五口之家大半年所食,亦能建起一個學庠。

劉毅見楊安玄下好注,又問四旁圍觀之人是否還有下注的,無人回應後將手中五子擲下,二犢三白為犢,除了雉和盧外無人可勝。

殷仲文和劉裕在眾人的呼喝聲中分別投下五子,皆不能勝。楊安玄握五木在手,已經擲過十餘把,對手中五子的型態輕重已經瞭然於心,二枚棋子黑重白輕,用力重時多半黑多白少,而另一枚恰巧相反;一枚棋子前重後輕,要擲黑時須在手中將其順好方向,還有一枚棋被擲碰得一頭略凹,容易彈撞。

楊安玄注意觀看劉毅等人的投擲,除殷仲文外,劉毅和劉裕似乎都對棋子的特性有所瞭解,投擲之前會在手中摩挲一陣,想來是在手中調整棋子的角度。

雖然兩人都找到了訣竅,但楊安玄修習心法多年,對棋子的細微把控遠在兩人之上,隨手一擲,等五子落定,果如心中所想「黑雉雉白白」,是塔。

劉毅和劉裕見楊安玄抓子在手,略一沉吟便投,相視微笑,看來楊安玄並沒有掌握其中的訣竅。

四把投下來,每方做莊一次,楊安玄共輸了八十萬錢,殷仲文也一把沒勝,除了勝得的七十七萬錢輸得乾淨外,還賠進去二十萬錢。

劉毅和劉裕平分秋色,算上旁觀者押注兩方各進了一百八十萬錢,殷仲文笑道:「南平公和豫章公是高手,愚不能再和你們賭了,要不然家中酒錢都要被兩位贏去了。」

楊安玄亦要罷手,劉毅不依不撓地道:「殷公不玩也就罷了,安玄你可不能掃興,接著玩。」

曾安在楊安玄身後低低的聲音勸道:「主公,不能再玩了,已經輸了百萬錢。」

被劉毅聽到,劉毅不悅地道:「曾參事莫要掃興,愚給你十萬錢吃分,且到一旁觀戰。」

這話讓楊安玄臉上怒意一閃,哈哈笑道:「千金散盡還復來,且再戰來。」

劉裕心中一動,狐疑地望了楊安玄一眼,按說楊安玄的脾性不會輕易被劉毅的話所激,難道是因為劉毅看輕曾安之故?

劉毅聽楊安玄願意再戰,喜上眉梢道:「好一句「千金散盡還復來」,不愧是楊小窗,出口成章,豪邁過人,索性一擲論輸贏如何?」

劉毅讓小吏算了算手中賭資,有三百五十餘萬錢。劉毅笑道:「索性湊個整數,五百萬如何?」

周圍圍觀之人齊吸涼氣,一擲五百萬錢,誰也沒聽說過這樣的豪賭,上品門閥一年經營所得也不會超過五百萬錢。

武陵王勸道:「南平公,賭資太大,莫傷了和氣,至多百萬錢吧。」

劉裕也讓小吏算過,他名下有賭資三百萬出頭,聽武陵王相勸,笑道:「王爺,五百萬錢對安玄來說不算什麼,贏得這把讓安玄將五百萬錢換成粟米運進京來。」

武陵王聽劉裕這般說,看向楊安玄。楊安玄道:「豫章公一心為國,愚欽佩至極,就依南平公,五百萬一方吧。」

劉毅眉開眼笑,道:「安玄若是輸了,且將《怡園雅聚圖》押於愚處,拿錢贖畫。」

圍觀之人聽楊安玄同意參賭,紛紛下注壓劉裕和劉毅,楊安玄面前空空如也,居然沒有一人壓注於他。

劉毅信心百倍地拿起五子,雙掌合十默默禱唸,然後將五子擲出。待五子落定,眾人齊聲驚呼,「雉」(三黑二雉)。雉在採數之中排第二,非盧(五黑)不能勝,贏面極大。

劉毅歡喜地跳起來,繞著胡桌大叫道:「不是不能擲「盧」,只是愚不想要罷了,給德輿和安玄機會。」

那些押注在劉毅方的人個個喜形於色,眉開眼笑。以一吃二,押十萬錢便可收入三十萬錢,純得二十萬錢。

楊安玄不動聲色,劉裕卻面色不愉,道:「既然如此,愚便擲個盧出來。」

劉毅把五木放在手中揉搓良久,在劉毅的催促聲中終於擲出。五子落在棋怦之上,四子皆黑,那枚一頭略凹的棋子仍在轉動。

劉裕此時也不再從容,對著仍在轉動的棋子高聲厲喝道:「盧」,壓注劉裕的人跟著大聲呼盧,殿宇之中一片呼盧之聲。

待到最後一子落定,黑,五子全黑為「盧」,力壓雉。一邊歡呼雀躍,一邊雅雀無聲,冰火兩重天。

劉毅臉色鐵青,緩了好一陣子,才勉強和聲道:「愚知道德輿不肯相讓!」

劉裕笑道:「多謝希樂相讓。」

看著劉裕和劉毅互相客套,楊安玄伸手把五子抓起,武陵王道:「盧已出,安玄沒有機會了。」

楊安玄從容笑道:「三人賭鬥,大者為贏,愚或許也能擲個盧出來。」

劉裕笑道:「說得是,安玄且擲來。」

楊安玄不再說話,心思集中在手中五子之上,圍觀眾人屏住呼吸,見楊安玄一揚手,五子落在棋怦之上,赫然亦是五黑,「盧」。

殿堂內寂然無聲,眾人驚得目瞪口呆。半晌劉裕方道:「安玄好手段,看來你我還要戰上一場。」

眾人齊齊撥出一口氣,殿堂上發出長嘆之聲,武陵王驚道:「這怎麼可能?」

楊安玄對劉裕拱手道:「豫章公,你方才說勝後將錢款讓愚購糧,愚不能讓豫章公專美於前,這些賭資便全部交於國庫,讓王爺支配如何?」

司馬遵上前一左一右握住楊安玄和劉裕的手,感嘆道:「朝廷有二公在,何愁不中興。」

對面的劉毅臉如黑鍋底,一語不發。

「注(1):樗蒲,流行於漢魏六朝的博戲,由枰、杯、木、矢、馬五種器具組成。枰為棋盤,上有關、坑、塹等標誌,為行棋障礙;杯是投擲五木的容具;木為五枚,擲彩之具;馬為棋子,過關跨塹;矢用來圍殺或阻止馬前進。五木為關鍵,扁平杏核狀,一面為黑,一面為白,黑麵有二粒刻犢,白麵有二粒刻雉(黑者刻二為犢,不知理解是否正確)。擲全黑為盧,彩十六;二雉三黑為雉,彩十四;二犢三白為犢,彩十;全白為白,彩八,這四者為貴彩,得貴採可連擲。其他六種為雜彩,有開、塞、塔、禿、撅、梟等,感興趣可以百度。《山堂肆考》:「古者烏曹氏作博:以五木為子,有梟、盧、雉、犢、塞為勝負之彩。博頭有刻梟形者為最勝,盧次之,雉、犢又次之,塞為下。」不解「博頭有刻梟形者為最勝」。

因這種玩法過於複雜,後演化為直接擲五木以彩數論輸贏,類似擲點子的簡便玩法,書中賭樗蒲便是這種簡便玩法。因這種玩法簡便易行,逐漸取代過關跨塹的玩法,成為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