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公孫五樓的上中下三策,慕容超道:“靈臺丞李宣奏朕,今年歲星居齊,天意屬朕,可不戰自勝。”

返身歸座,慕容超信心滿滿地道:“朕據五州之地,擁富庶之民,有戰車萬乘、輕騎六萬、步卒數以十萬計;晉人千里來襲,疲憊不堪,朕焉用堅壁清野示弱於敵。”

慕容超掃視群臣,傲然道:“朕有意放晉軍入峴,以逸待勞以精騎蹂之,何憂不克。待全殲晉軍後順勢南下,牧馬長江。”

輔國將軍、廣寧王慕容賀賴盧苦勸道:“兵者凶事也,陛下怎能自棄阻固,縱敵入腹心。公孫將軍的上中之策,皆是克敵妙計,望陛下能採納。”

慕容超不以為然地道:“廣固與峴山之間開闊,正宜輕騎馳聘,朕有精騎六萬,可一戰而勝。”

慕容鎮諫道:“陛下欲用輕騎破敵,亦可封阻大峴山,于山南迎戰,不必放棄險要。萬一輕騎不能勝,亦有險可守。”

慕容超板著臉道:“朕意已決,眾卿依命行事就是。”

退朝出殿,慕容賀賴盧對公孫五樓道:“陛下固執己見,縱敵入大峴山,亡國不遠。”

桂林王慕容鎮與領軍將軍韓一起站在殿前,道:“陛下既不能拒敵於國門之外,又不肯徙民堅野困敵,反而縱敵入心腹之地,這與劉璋引劉備入蜀有何異?”

韓長嘆不語,他知慕容超年少固執,打定主意後便聽不進人言。

“晉軍入大峴山,大燕必亡,愚當有一死。韓公本是中原人,倒是可以重歸故土。”說罷,慕容鎮揚長而去。

殿外侍臣聽到慕容鎮的話,稟報給慕容超,慕容超勃然大怒,命人逮捕慕容鎮下獄。

為表與晉軍決戰山北的決心,慕容超還下旨將大峴山南的莒城、梁父兩城守軍撤回廣固城。在廣固城構建防禦,遴選兵馬,準備與晉軍在大峴山北決一死戰。

…………

劉裕將船隻、輜重留在下邳城,率軍北向,南燕兵馬已知天子要讓晉軍進大峴山、用輕騎克敵的旨意,索性不加阻截,沿途城池或降或逃,晉軍勢如破竹,於六月十二日到達東莞郡莒縣。

從下邳到莒縣四百餘里,每得一地劉裕便下令修築城壘,派少量的兵馬駐守。到達莒縣後,離大峴山只有百餘里了,劉裕召集眾將,派劉敬宣、沈田子為先鋒,率一萬兵馬先行透過大峴山,在山北構建工事,等候大軍透過。

議事畢,劉裕都要問起雍兗軍的動向,道:“楊安玄大軍動向如何?”

劉穆之隨軍參贊,尤為關注雍兗大軍的行止,稟道:“楊孜敬五日前奪取泰山郡治所奉高城,正率軍前往牟縣,據稱楊安玄率五千兵馬駐守在新泰城。”

劉裕盯著輿圖沉吟片刻,道:“從新泰前往臨朐要透過沂蒙山脈,大軍難以行進,楊安玄莫非只想佔據泰山郡?還是想趁愚與燕軍兩敗俱傷後從中漁利?”

劉敬宣道:“無論楊安玄作何想,主公都應儘早透過大峴山,奪取臨朐城,待兵臨廣固城下,楊安玄亦無能為力。”

廣固城。慕容超得知晉軍已至莒縣,興奮地道:“晉軍總算來了,左衛將軍公孫五樓、輔國將軍賀賴盧及左將軍段暉,爾等率步、騎兵五萬進據臨朐,朕隨後率軍前來,殲滅晉軍,擒拿劉裕。”

六月十四日,晉軍順利透過大峴山,劉裕放下心來,以手指天,縱聲笑道:“吾事濟矣!”

檀韶笑問道:“主公,尚未遇敵,為何先笑?”

劉裕道:“兵過大峴山險地,前面便暢通無阻。滅南燕在即,將士們必然爭先恐後,而這一路愚見田中麥熟,燕人並未先行收割,我軍不復糧草之憂,虜盡入吾掌中矣。”

得知晉軍已過大峴山,慕容超突然心中發起虛來,留下老弱守廣固城,自己帶著四萬精銳前來與臨朐城駐軍一起阻擊晉軍。

出發之前,慕容超給臨朐城中公孫五樓下旨,“趕緊前去佔據巨蔑水,切斷晉軍水源,若讓晉軍得到巨蔑水就難攻打了。”

透過大峴山後,劉穆之亦向劉裕諫言,應搶佔臨朐河四十里外的巨蔑水。劉裕派輔國將軍孟懷玉和中軍參軍沈田子率五千兵馬前去。

孟懷玉率一千輕騎率先前往,於臥龍鎮附近與公孫五樓的三千兵馬相遇。孟懷玉心知若讓燕軍斷絕水源,大軍進攻廣固城定然受阻。

狹路相逢勇者勝,晉軍從建康一路殺至此,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士氣正旺,在孟懷玉的率領下面對數倍之敵毫無懼色。

兩軍接戰,燕軍刀槍不及晉軍鋒銳,紛紛敗退。公孫五樓見晉軍銳意十足,引軍暫退。孟懷玉一馬當先,緊追公孫五樓不捨。

可是孟懷玉衝得太快,身旁沒有幾名護衛,公孫五樓見狀轉身率大隊圍住孟懷玉,孟懷玉身陷重圍,力戰而亡。公孫五樓斬下孟懷玉首級,用槍高挑,乘勝追擊晉軍。

此時,沈田子率軍趕至,見孟懷玉戰死,深感悲痛。命麾下將士佔據高處,以弓箭射敵,公孫五樓連衝數次,無法破開晉軍陣形,又恐晉軍大隊前來,只得撤軍返回臨朐城。

得知孟懷玉戰死的訊息,劉裕呆坐帳中良久。他與孟懷玉相識近二十年,兩人交情莫逆。早年劉裕在北府軍中職務低微時孟懷玉便一時追隨。

後來孟懷玉隨劉裕討平孫恩之亂,平定桓玄之亂,又率軍追擊桓玄剿滅桓氏餘黨,戰功赫赫,被授為輔國將軍、下邳太守,爵封鄱陽縣侯,食邑千戶,始終追隨於他。

今年孟懷玉回京口祭祖,路過建康時還專門帶了兩名幼子到西州城拜望他,哪料會折在巨蔑水邊。

天色已暗,帳內漆黑一團,劉穆之進帳,命親衛點燃帳中油燈。看了一眼案上原封未動的食物,輕嘆一聲勸道:“主公,將軍難免陣前亡,人死不能復生,善待懷玉的家小便是。”

劉裕悲聲道:“愚如何面對懷玉的家人?愚一定要斬下公孫五樓的狗頭祭奠懷玉,等班師回朝,追贈懷玉爵位官職,厚待其家人。”

慕容超得知巨蔑水被晉軍所奪,率軍進駐臨朐城。六月十六日,劉裕率大軍攻打臨朐城,慕容超命公孫五樓、慕容賀賴盧、左將軍段暉等人率軍迎敵。

劉裕以四千輛戰車分成兩翼並排前行,戰車上懸披布幔防箭,車上將士持槊向外,如林如刺。車後是步兵與弓兵組成的方陣,最後面是輕騎遊弋,尋找戰機。

公孫五樓率軍於臨朐城外五里與晉軍相遇,見晉軍陣形整齊,在鼓聲的指揮下穩步行進,如牆如阻,勢不可擋。

燕軍多輕騎,公孫五樓下令步卒嚴陣以待,率輕騎繞過晉軍車陣,朝陣後發動進攻。

長箭猶如烏雲蓋頂,馬蹄聲如滾雷,雙方皆知到了生死關頭,兩股激流激撞在一起,發出陣陣驚天動地的吶喊聲。

戰鼓、號角糾纏在一起,刀槍寒光閃耀,鮮血染紅大地。

公孫五樓的衝襲再度被長槍逼了回來,晉軍的車陣防守嚴密,遠則用弓箭,近則長槊扎刺,偶爾有闖入陣中的燕騎都被殺死在陣中。

劉裕身披鐵甲,提刀策馬,帶著檀韶擋住數次燕騎的衝擊。

此戰,劉裕將麾下所有將領都派出,其弟幷州刺史劉道憐領衛將軍府參事劉藩正面與燕軍步卒交戰;諮議參軍劉敬宣,長沙郡公陶延壽防禦左翼;參軍劉懷玉,寧遠將軍索邈、揚威將軍慎仲道防守右翼;劉裕與檀韶率輕騎四下出擊,與燕騎交戰。

鮮血順著鐵甲往下直滴,將座下戰馬的毛髮染成紅色,檀韶揮舞著手中長矛,怒吼連連,身邊將士高呼回應。

戰鬥從已正開始,現在已近酉時,雙方大軍輪番上陣,激戰進行了三個多時辰,戰場上屍橫遍野,喊殺聲早已嘶啞,雙方將士麻木地揮動手中兵刃,朝著對方砍去。

記事參軍劉穆之一直跟隨在劉裕身旁,觀察著四周戰況,道:“激戰至此,燕軍先後出動了十萬人左右,應該全軍出動。我軍六萬將士亦悉數登場,雙方都竭盡全力。”

劉裕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水道:“拼到此時,便看誰能咬牙堅持下去,誰先撤走誰便先敗。”

劉穆之道:“主公,燕軍皆在戰場之上,臨朐城內必然空虛,何不派人繞道臨朐城後,奪取臨朐燕軍軍心必亂,當可勝之。”

劉裕點點頭,讓檀韶率五百親衛從小路潛往臨朐北側,劉穆之交待檀韶到達臨朐城下聲稱是從海上來援的晉軍,燕軍定然驚惶,或可不戰而勝。

檀韶領命,帶了建威將軍向靖、參軍沈林子等人進入山中,繞道前往臨朐城。

臨朐城,位於沂山之東,巨蔑水上游,南高而北低,東、西兩面為低山丘陵,有如一個巨大的簸箕。

檀韶領軍進入沂山之時,楊孜敬帶著張鋒、沈慶之率三千兵馬已然先行抵達了臨朐城北。

臨朐城頭守軍看到北城外晉字旗飄舞,連忙關閉城門急報慕容超。慕容超正在府中等候前方捷報。他以為自己率十萬精銳前來,兵力倍於晉軍,而且騎兵居多,又是以逸待勞,勝局穩定。

一直等到酉時,前方傳來的戰報仍是不分勝負的激戰,慕容超有些不安起來,看來自己小看了晉軍,開始後悔當初沒有采用公孫五樓的上策,拒晉軍於大峴山之外。

這時,兵丁飛奔入內,跪地稟道:“陛下,臨朐城北出現晉軍。”

慕容超驚得站起,惶聲問道:“城北哪來的晉軍,爾若妄言,便是欺君之罪。”

話聲未熄,殺聲隱起,楊孜敬已經發動攻勢。正如劉穆之所料,城中僅剩下兩千老弱殘兵,難以抵禦。慕容超面如死灰,愣了片刻下旨驅趕城中百姓上城協守。

北城激戰正酣,沈慶之帶著羅放等五十人悄然潛近西城角。羅放在奪取廣漢城時立下功勞,成了軍中司馬,沈慶之看他身手靈活,此次奪取臨朐城要藉助他的身手。

西城上僅剩下數十名守軍,其他人都去了北門增援。沈慶之朝城角指了指,羅放點點頭,緊了緊身上的衣服,脫去鞋子,赤足向上攀去。m.

沈慶之懸著心,生恐羅漢被城上守軍發現。羅漢手足並用,很快攀上城頭,從腰間解下繩索垂下。沈慶之大喜,拉著繩索攀上。

等沈慶之攀上城頭,守軍發現,吶喊著撲來。沈慶之有如猛虎,揮刀力戰數十人毫無懼色,城下守軍依次攀上,城頭守軍見勢不妙,丟械投降。

沈慶之開啟西城門,楊孜敬帶著麾下入城。慕容超得知晉軍入西城,慌忙開啟東門,帶著幾名侍衛朝廣固城亡命逃去,戰場上的大軍已經顧不上了。

劉穆之緊張地注視著臨朐城頭,見城頭變換晉字旗,喜道:“臨朐城破了。”

劉裕大喜,下馬來到戰鼓前親自擂鼓,晉軍得知臨朐城破士氣大振。公孫五樓等人也看到臨朐城上飄揚晉字旗,不敢回師臨朐,率領敗兵向廣固城逃去。

臨朐城內,楊孜敬命人緊閉城門,清點繳獲的物資,軍糧多達二十餘萬石,刀槍、帳蓬等輜重多不可數,光戰馬就有兩千餘匹。還有慕容超的車輦、玉璽、豹尾等器物、儀仗都丟在臨朐城中。

劉裕見燕軍兵敗,下令追擊,一直到戌時才收兵。此戰斬殺燕國左將軍段暉在內的將領十餘人,殺死燕軍三千多人,俘獲上萬人,繳獲物資無數。

大軍前往臨朐城,卻見城門緊閉,城頭漆黑一團。劉裕心中升起不祥預感,命劉敬宣上前叫門。

有的人死了,但沒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