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火的投入將戰場上的火堆聚集在一起,變成了噴湧的火山,藉助北風撲向北面的雍軍。

楊安玄的眼中露出凝重之色,天時不利於己,若是朝廷兵馬投擲的丹火不斷向北延伸,今日之戰恐怕要敗了,為了減少兒郎們的傷亡,只有暫時退走了。

揚起手正要下達軍令,感覺到指尖一涼,一滴雨水落在手上。楊安玄一愣,抬頭望天,星星點點的雨線破空而落,瞬間交織成網,匯成一片雨幕。

雨水滴落於地,燃燒的火焰迅速變小,化成青煙,消散在雨霧之中。

身上的鐵甲被雨滴打得“冷冷”作響,劉裕的心被冷雨寒透,原本有望大破雍軍,天公卻降下冷雨澆滅丹火,也將他心頭的熱火澆熄。

莫非上天也在相助楊安玄,劉裕感覺胸口發悶,眼前金星亂轉。

到彥之催馬近前,高聲稟道:“宋公,天降大雨,不宜再戰,請下令回營。”

冬季淋冷雨,恐怕不少人會生病,一旦營中疫起,那將不戰自亡。

雖然劉裕心切擊敗楊安玄,也知道不能任由將士在雨中征戰,雙方的號角聲幾乎同時響起,一場大戰因雨而停。

回到營帳,劉裕再也支援不住,身形向後倒去,在眾人驚呼聲中昏了過去。

呂醫官診過脈後,連聲哀嘆,對謝晦、傅亮等人道:“宋公的病絕不能再拖了,若不安心休養,恐怕是命不久矣。”

深夜,劉裕幽幽醒來,昏暗的燈光下,

床榻邊侍立著一群人。劉裕緩了緩神,張口問道:“敬光可回來了?”

眾人沉默不語,劉裕輕嘆一聲,閉上了眼睛。

謝晦伏下身子在劉裕耳邊輕聲道:“宋公,你的病不能再拖了,請回建康養病。”

劉裕閉著眼睛輕聲道:“愚若此時離開,前功盡棄。”

謝晦屈膝跪倒,道:“天下不可無宋公,請宋公以大局為重,保重身體。”

帳中其他人紛紛跪倒,齊聲道:“天下不可無宋公,請宋公返京養病。”

劉裕閉著眼睛沒有說話,半晌,睜開眼,心中已經有了決斷,道:“江陵絕不可失,命檀道濟移師荊州江陵城。”

傅亮一驚,道:“宋公,那豈不是將南益州拱手讓於楊安玄。”

劉裕苦笑道:“荊州若失,南益州和寧州被隔斷,早晚會被楊安玄奪取,不如丟車保帥,守牢荊州、湘州、江州一線。南益州空虛,命檀和之就地募兵,寧州刺史範元之出兵相助,愚估計楊安玄一時也不見得就會佔據南益。”

眾人心頭沉重,默然不語。宋公自平滅孫恩以來,南征北戰,戰無不勝,何曾有過這種尷尬難處的處境。

“愚回建康後,道豫你率兩萬兵馬駐於竟陵,與江陵城互相呼應,愚會命豫之派八千水師移駐揚口,再從京口水師派萬人駐守江陵,可保荊州萬無一失。”劉裕沉吟片刻下令道。

眾人沉聲應諾。

裕喘了兩口,道:“派人打聽敬光的訊息,是死是生都要知道。若是被雍軍所俘,便是雍軍俘虜把他換回來。”

謝晦應道:“宋公放心,愚已經派人去查詢沈將軍的下落了。”

劉裕眼中閃過一絲痛楚,道:“天子不是派太常司馬珍之持騶虞幡勸休戰嗎,派人告訴司馬珍之,就說愚為免生靈塗炭,同意休戰。”

傅亮心領神會地道:“宋公仁心,天下百姓定然感恩戴德。雍公若是執意不肯,必被天下人唾棄。”

說了這麼久的話已有些疲倦,劉裕緩緩閉上眼睛,吩咐道:“道豫,命人將今日大戰雍軍發射之物以及燃燒之狀詳細記錄,送於蔡洲島上加緊研製,絕不能讓利器只落在楊安玄手中。”

呂醫官見劉裕臉色再次變得蒼白,高聲道:“諸公,且出帳,宋公需要歇息。”

眾人默然地朝床榻上的劉裕施了一禮,悄步出帳。劉裕在心中默然念道:“待愚病癒之後,定重整旗鼓,與楊安玄決一死戰。”

章山雍軍營地,楊安玄探視過受傷的將士後回到大帳,俞飛替他取下身上又重又溼的雨披。

帳內生著火盆,楊安玄伸手在火盆上烤了烤,道:“等明年棉衣、棉被大量生產,將士們就不用再受冷凍之苦了。”

沈慶之從帳外進來,稟道:“主公,有戰俘指認,沈田子亦被我軍俘獲。”

“哦”,楊安玄笑道:“抓住沈田子,算是斬了劉裕的

一根手指,讓他痛徹心扉。好生看押,明日將他提來見愚,愚想看看這個多次刺殺愚的沈田子可是長著三頭六臂。”

趙田入帳稟報傷亡將士的數目,白日之戰陣亡四百七十六人,傷一千三千二十八人,尚有六百餘人下落不明,應該是被朝廷兵馬所俘。

楊安玄心情沉重地道:“馬上就要過年,傷亡了這麼多將士是愚之過。讓水師將受傷的將士送往襄陽治療,陣亡的將士……”

語氣停頓了片刻,楊安玄長出口氣道:“也送他們歸家,厚加撫卹吧。明日派出使者前往劉裕軍營交涉,換回被俘的兒郎們。”

…………

沈田子兩次率人刺殺楊安玄,如今落在楊安玄手中自知必死,被雍軍押至大帳,昂然而立。

劉裕未曾見過沈田子,見沈田子年歲比自己還輕,比自己矮半個頭,鬚眉被戰火燎掉一些,臉上有水泡,看上去有些滑稽,但目光堅毅,絲毫不懼地瞪視著自己。

楊安玄見沈田子的雙手被縛,笑道:“兩軍交戰,各為其主,不必為難沈將軍,鬆綁。”

親衛上前解開沈田子的綁繩,楊安玄示意沈田子在旁側坐下,問道:“聽聞宋公染疾,不知真假?”

沈田子哈哈笑道:“昨日宋公還在戰場搏殺,若不是那場該死的雨,恐怕雍公早成了階下之囚。”

沈慶之在一旁怒喝道:“沈田子,死到臨頭還胡言妄語。”

楊安玄擺擺手,示意沈慶之

無需發火,戰場勝負靠實力說話,言語相爭有什麼結果。看沈田子一心求死的樣子,楊安玄知道問不出什麼,示意親衛將沈田子押回聽候處置。

沈慶之道:“主公,形勢於我軍有利,等雨停後應及早發動攻擊,力挫朝廷兵馬。”

可是天公不作美,這場雨淅淅瀝瀝地下了數天仍不見停,雍、宋兩軍間的戰場被馬蹄踏爛,在雨中化成一片泥濘,除了偵騎外,兩軍將士都在營中休整。

宋、雍兩軍都派出使者想要換回己軍的俘虜,雍軍被俘的將士有六百七十二人,而朝廷被雍軍所俘的人馬僅有四百一十七人,前來談判的傅亮聲稱只要能放回沈田子,便可以六百七十二人交換四百一十七人。

沈慶之等人皆不肯放還沈田子,認為是放虎歸山。

楊安玄嘆道:“馬上就要過年了,那些被俘將士的家人盼親人回家團聚,用一個沈田子能多換回二百餘人,值了。”

見沈慶之等人一臉不忿的樣子,楊安玄笑道:“戰場之上靠眾兒郎效力,兒郎之心勝過一個沈田子,那沈田子就算勇猛過人也終再被爾等所擒。”

雍公願以屢次刺殺自己的沈田子換回被俘將士的訊息在軍營中傳來,雍軍將士對楊安玄擁戴達到一個新的高點,到處可以聽到“雍公仁德”的議論聲。

五日後,雙方戰俘踏著地上的泥漿艱難地朝己方營寨走去,朱風拖著沉重的腳步,摻扶著

身邊受傷的袍澤,朝著雨幕的另一邊堅定地走去。

前幾日激戰,朱風戰馬失蹄,跌落馬下被朝廷兵馬所俘。關押在朝廷駐營中,每日都有文吏前來對他們這些俘兵宣講雍公起兵對抗朝廷是大逆不道、是亂臣賊子之類的話。

朱風嗤之以鼻,他不知什麼朝廷,只知道自從來到雍州,一家人不用再受凍捱餓,再沒有催租的小吏用皮鞭抽打自己,要說雍公是亂臣賊子,但願這樣的亂臣賊子多些。

晚間,關押戰俘的營帳內有壓抑的抽泣聲,朱風心中亦感傷悲,以後恐怕再沒有機會見到家人了,最遺憾的是自家那個大胖小子還沒見過一面,想到這裡朱風忍不住抹淚。

幾天後,得知宋、雍兩軍交換戰俘,眾人歡撥出聲,雍公沒有忘了大家。

沈林子立馬在己軍之前,今日他負責換俘事宜。雨不急不緩地下著,沈林子略有些焦急地注視著前方,三哥沈田子就在雍軍放回的戰俘之中。

當初劉裕京口起兵,沈家五兄弟都隨同劉裕討桓,劉裕曾誇讚沈家一門五傑,尤其看重沈田子和沈林子。

沈家五兄弟,沈淵子最長,與徐逵之一同戰死在竟陵;沈雲子排二,現為晉安郡主薄;老三沈田子,深得劉裕信任,跟著他南征北戰;沈林子才智過人,但感於家事不願為官,劉裕多次敦請才出任太尉府參軍;最小的沈虔子在家中操持族業。

沈林子眼神一亮,

策馬向前奔去,待來到沈田子面前跳下馬,不顧雨水一把抱住沈田子,激動地道:“三哥,你沒事吧。”

沈田子看著四弟,眼中露出激動之色,真沒想到楊安玄居然沒有殺自己。

一把握住沈林子的手,沈田子強自平靜地道:“沒事,回營再說。”

轉過頭,對著身後的將士們道:“眾位兄弟,宋公接大夥回家了。”

朱風看到姜校尉舉著油紙傘大步朝自己走來,眼眶情不自禁地溼潤了,歡呼聲幾乎同時在兩軍間響起,驅散了心中的陰冷。

慕容苛忐忑不安地走在佇列的最後面,不知道戰場上刺馬的情形是否被人看到,若是被人看到,回去等候他的下場就是砍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