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口,刺史府。劉裕在輿圖前站立了半個時辰,目光長時間地落在雍州之地,沉默不語。

楊安玄攜勝魏之威逼迫秦人歸還上洛、弘農兩郡,讓其在京中聲望大漲,隨著那首

“醉裡挑燈看劍”的傳唱,著實讓楊安玄贏得大名,被百姓視為中興之臣,漸有壓過自己之勢。

董懷出使歸來,眾人都歡欣鼓舞,劉穆之的來信告知他雍州兵馬與秦國驍騎比鬥之事,稱雍州兵馬能屢敗秦軍、魏軍,兵強將勇恐怕不在北府軍之下。

劉裕投軍稍晚,沒有趕上淝水大戰,從軍中袍澤口中聽聞過胡騎驍勇,對以八萬北府軍擊敗八十萬苻秦大軍的謝獻武佩服得五體投地,心情激盪之時自許將來也能像謝獻武那樣逐退胡虜,恢復故土。

然而謝玄逝後,北府軍相繼為譙王司馬怡、外戚王恭統領。王恭兩次起兵反晉,劉牢之倒戈擊敗王恭,成為北府軍的繼任者。

北府軍此時已經成為當權者手中謀求自身利益的籌碼。司馬元顯為分劉牢之之權,趁孫恩反叛命謝琰為徐州刺史,統率半數北府軍前往會稽,謝琰兵敗身死,北府軍實力大不如前。

等到桓玄率荊州軍東進,劉牢之發現朝廷對他的忌憚,索性率北府軍歸降桓玄,結果桓玄立穩腳跟,首先對付的便是劉牢之以及他手中的北府軍。

劉牢之身死,北府舊將被誅,這隻名揚天下的強軍已然被拆解的零散不堪。

幸虧劉裕在平定孫恩時崛起,成為北府軍新一代領袖,才讓這隻雄師不至於泯滅。

擊敗桓玄後,劉裕堅持要回京口,便是想重振北府雄師,當年謝獻武憑藉北府軍能擊敗八十萬苻秦兵馬,他劉裕率數千之眾他將桓玄從皇位上拉下,若是能聚集數萬北府軍,天下皆可平定。

晉王朝不過是自己手中傀儡,只待時機成熟便可取而代之。可是楊安玄崛起北方,讓劉裕感到了威脅。

雍州已經有十萬大軍,自己的北府軍能否與之爭雄。劉裕不免想到當年楊安玄爭奪救援洛陽的領軍權,楊安玄所率的巡江營將士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居然勝過精心選擇的北府軍,這讓劉裕對楊安玄刮目相看。

楊安玄隨即取得的一系列勝利都看在劉裕的眼中,劉裕精心地分析過楊安玄取勝的原因,得出楊安玄每戰皆據地勢,再有便是堅兵利器勝人一籌。

護軍將軍馬宏回京後劉穆之曾專門請他飲酒,向他打聽與秦軍比斗的雍州軍的情形,馬宏告訴劉穆之,雍州兵馬除裝備精良、訓練有素,所用戰刀質量遠勝過朝廷六軍。

劉穆之覺得奇怪,朝廷六軍的裝備是所有兵馬中最為精良的,怎麼可能比不上雍州。

馬宏拿出一把戰刀,說是楊安玄所送,那些護送董尚書前往長安的雍州軍每人皆有一把。

刀是百鍊好刀,劉穆之當場試過,輕易便斬斷了他隨身的佩劍,這樣的寶刀居然成為雍州兵馬的普配,難怪秦、魏雄師要飲恨在雍州軍刀下。

劉穆之在信中告訴劉裕,據他猜測楊安玄極可能掌握了一種先進的鍛兵之術。

劉裕一直以來都在蒐集楊安玄的資訊,除了知道楊安玄文才過人外,還得知其發明過楊家犁、推演過楊氏練兵法,雲節紙、碧春茶也是出於其手,據說這些奇技皆出自一本《天工開物》的奇書,那麼書中記載有鍛兵之法亦有可能。

接到劉穆之的信後,劉裕立時派人前往汝南打探,汝南西平棠溪自古以來是鍛兵之地,楊安玄所煉的寶刀極可能出於此。

幾日前派出的密探回報,不出他所料楊安玄在棠溪與應家合作鍛兵,那寶刀就是棠溪所出。

劉裕回到席上坐下,心中對楊安玄著實佩服,將來自己若能登上皇位,一定要重用楊安玄,不過現在絕不能任由楊安玄壯大下去,要不然坐皇位的就是他了。

手託鬍鬚,黑鬚中已雜有銀絲,劉裕眼中厲色一閃,自己今年四十有三,而楊安玄尚未到而立之年,時不我待啊。

從楊安玄口中得知鍛刀之法不太可能,劉裕把主意打到了應家身上。南頓應家,上品門第,武陵王司馬遵之母便是南頓應氏。

劉裕去信詢問應家在京中為官之人,得知應誕之孫應洪在武陵王主政之時將他從都官侍郎遷為中書侍郎。

劉裕親筆給司馬遵寫信,言明鍛兵之法對朝廷的重要性,請武陵王想辦法無論如何也要把這強軍之術拿到手中。

…………建康,武陵王府,當年的會稽王府。中書侍郎應洪從府門中邁步出來,與相送的府吏相揖而別,下階登車離去。

牛車在御道上平穩而緩慢地行進著,應洪的心中卻是波濤洶湧,武陵王的話仍在耳邊迴響,

“……卿若能獻上鍛兵之法,孤保你尚書或刺史之職……”手抓緊身上的玉佩,應洪默誦佛經,讓自己平靜下來。

牛車出廣陽門不久,在自家宅前停穩,應洪安步下車,心中已經有了決斷。

三天後,中書侍郎向中書令謝混告假,聲稱十年未返鄉祭祖,想回家看看,謝混准假。

…………襄陽,楊安玄散衙回到後宅,妻子孔苗抱著兒子楊愔上前道:“後日是妾身大哥三十歲的生日,玄郎與妾身一起前去道賀吧。”楊安玄伸手接過兒子,笑道:“大舅哥生日當然要討頓酒喝。對了,你從書房拿幅字畫送去做禮物吧。”孔苗道:“玄郎,你書房字畫都是珍品,不用如此。妾身聽你說正愁錢糧,能多賣些黃金也能多幫幾人活命。”楊安玄笑道:“夫人與湫兒創辦貧孤院,救下無數孤寡幼童,被人譽為萬家生佛,果然是慈悲心腸,一心想著救人。”孔苗在楊安玄胳膊上擰了一把,嬌嗔道:“玄郎取笑奴。”楊安玄道:“上次大舅哥來愚書房,拿著顧愷之的《洛神賦圖》愛不釋手,當時愚就想等他生日時送做禮物。生日那天且帶去給他,大舅兄四處奔忙儒學之事,愚還沒有好好謝過他。”孔苗感激地看著楊安玄,道:“妾身的父親和大哥來襄陽修撰儒藏,推廣儒學,皆感甘之如飴。家父對奴說,雍州有大批學而優的寒士踏入仕途,玄郎之功自有少有,僅憑此事便能名留青史。”楊安玄逗弄著手中嬌兒,道:“當初答應岳丈修建學宮恐怕要拖延些時日了,攤子越鋪越大,手中的錢糧入不敷出。”孔鮮在刺史府任文學掾,楊安玄多次想擢升他為州主薄都被婉拒。

孔鮮稱自己能推廣儒學,為天下讀書人做點實事比升官發財還要高興萬倍,楊安玄只得隨他。

孔懿編撰儒藏平時住在弘文莊中,孔鮮身為府衙官吏在刺史府後宅有住處,因為冉氏又有了身孕帶著小孩十分不便,楊安玄替他在城南購置了一處宅院,這樣孔懿想孫子、外孫也可以來城中住上幾日。

十月十八日,孔鮮生日。並沒有請外人,只是請了楊安玄夫婦、張鋒夫婦和沈慶之夫婦。

從妹子手中接過《洛神賦圖》,孔鮮眉開眼笑,恨不能立時回書房觀摩。

孔懿知道女婿出手大方,瞪了兒子一眼,道:“為父常教你‘不滯於物’,讀書靜心養性,都忘了嗎?”楊安玄笑著解圍道:“岳丈,那是聖人之境,愚與鮮兄都還差得遠呢。”楊愔烏溜溜地眼睛望著外公,咧著沒牙的小嘴笑著。

孔懿立時忘了斥責兒子,笑著伸手抱過楊愔逗弄,嘴裡唸叨道:“愔兒,這麼久沒見外公,是不是想外公了。”楊安玄與孔鮮相對一笑,看來老丈人這不滯於物的功夫也還要修行。

內外各設一席,分男女而坐。眾人敬過酒後,孔鮮舉杯笑道:“張將軍、沈將軍,兩位揚威秦國,為朝廷收回上洛、弘農二郡立下功勞,僕敬兩位一杯。”孔懿對楊安玄道:“老夫聽鮮兒提及過年尚缺數十萬石糧。”楊安玄點點頭,沉聲道:“愚準備籌辦場展銷會,招募四境商賈,趁機再辦場拍寶會,多少能縮小點缺口。”孔懿道:“今年多了梁州、兗州,原本的準備確實不足,不行的話老夫出面向那些士家籌借一些。”孔懿是孔聖後人,天下讀書人都是孔家門生,他出面相借門閥士族多多少少要給些面子。

楊安玄感激地道:“還沒到那份上,離過年還有段時日,愚再想想辦法。”孔鮮憤然地道:“這些門閥富戶,齋僧敬道捨得大把的錢糧花出去,讓他們捐個學庠卻推三阻四,著實可惱。”楊安玄腦中靈光一現,問道:“門閥富戶信奉佛教的人多嗎?”孔鮮道:“襄陽士家幾乎都信佛敬道,僕聽說九月份劉家派人前往長安拜見鳩摩羅什大師,敬獻香油錢四十萬,向、習、張、龐幾家派人去了長安城。”楊安玄興奮地一拍手,笑道:“孔兄一語點醒夢中人,這些門閥富戶信奉佛道,愚想到辦法籌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