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楨想要瞞住所有人,根本就不可能。

如果僅僅只佔了臨淄這樣偏遠的縣城,還有可能做到滴水不漏,但佔據一州郡城,並且依舊保持商業正常運轉的情況下,還想完全保密,根本就做不到。

哪怕他對外出商隊,以及驛站信件做出嚴格控制,也無法完全杜絕訊息外傳。

更何況,這兩三個月他不斷從南方以及其他路購買大量糧食、牛皮牛角、生鐵以及硝石、硫磺等物資。

沿途官員但凡不是傻子,都會察覺出端倪。

這一點,韓楨也心知肚明。

不過那些個官員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都選擇了裝聾作啞,只有張叔夜一個人,耿直的選擇了上奏。

待回過神,張邦昌小心翼翼地問道:“王相,張知府這份奏摺所言,是真是假?”

“自然是假!”

王黼冷哼一聲,呵斥道:“他趙霆投賊,難不成劉宓、吳龜年等上百州府官員統統投賊不成?千乘縣知縣乃是謝鼎,此人剛正不阿,素有賢名,若真有此事,他豈會不報?”

“臨淄縣知縣常玉坤,與蔡京有舊仇,劉宓乃是蔡京的門生故吏,若真投了賊,他常玉坤會裝聾作啞?”

“這……”

一連串的反問,讓張邦昌不由一愣。

仔細一想,確實如此,謝鼎乃富陽謝家當代家主,清正廉明,在士林中素有賢名,怎麼會瞞而不報?

常玉坤他也是認得的,此人有抱負有學識,能力出眾,可惜得罪了蔡相公,因此才一直不得升遷,在知縣上蹉跎了數十年。

念及此處,再看張叔夜的摺子,頓感漏洞百出,矛盾重重。

還有一個原因,王黼沒有明說。

就在前幾日,趙霆託人送來價值十萬貫的生辰綱,為自己老母親賀壽。

這樣一個忠臣義士,怎會投賊,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況且投了賊,還能有這般多錢財?

真當那些反賊是善財童子不成?

趙霆這個人貪生怕死,王黼是知曉的,否則當初任杭州知州時,也不會做出棄城逃走之事。

但要說他投賊,那王黼斷然不信。

為何?

無他,趙宋與士大夫共天下!

趙宋與士大夫是一體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歷來農民造反,無不先殺官吏,表明自己堅決的立場。

遠的有蜀中王小波,近的有南方方臘,哪一個攻陷城郡後,沒有殺官?

思索了片刻,張邦昌提醒道:“王相,張知府應當不會無的放矢……”

然而話音落位,便被王黼打斷。

只見他冷著臉道:“張叔夜此人獨斷專橫,志大才疏,貿然出兵導致濟南府落入黑山賊之手,本相定會參他一本!”

前段時日徵收丁身錢之時,張叔夜就三番兩次的推脫,甚至還上奏參了王黼一本。

王黼早就懷恨在心。

張邦昌遲疑道:“那這份奏摺還呈不呈?”

張叔夜乃龍圖閣學士,又是濟南府知府,上奏的摺子,按理說宰相無權扣下。

但宋徽宗壓根不理朝政,奏疏公文一股腦的丟給中書門下。

可能某天興致來了,翻一翻奏疏,一拍腦門下一道旨意,絕大多數時候,都由宰相處置。

“為何不呈!”

王黼冷笑一聲,心中已有對策。

起身撣了撣官服,整理了一番儀容,王黼拿著摺子,出了政事堂,直奔延福宮而去。

宋徽宗繼位後,因為不滿宮殿狹窄,於是下令擴建延福宮。

蔡京為了獻媚,召內侍童貫、楊戩、賈詳、何訴、藍從熙等五位大太監,分別監造。五幢宮殿,你爭奇,我鬥巧,追求侈麗,不計工財。

毫不誇張的說,擴建後的延福宮比之艮嶽都絲毫不差。

宋徽宗絕大多數時間,都居住在此。

在黃門的帶領下,王黼邁步走向延福大殿。

剛臨近大殿,便聽一陣咿咿呀呀的唱曲聲兒,從大殿中傳來。

邁步走進大殿,只見宋徽宗斜躺在軟榻之上,手中端著一杯酒,正捧腹大笑。

而殿中唱曲的兩人,正是李邦彥與蔡攸。

這二人身著戲服,塗白描紅,做倡優打扮,口中唱的乃是市井中的淫詞黃調。

見到這一幕,王黼隱晦的皺了皺眉。

他雖也是靠阿諛奉承,溜鬚拍馬升官,但卻自問是讀書人,打心底裡看不起李邦彥這種人。

見到王黼,宋徽宗笑著招手道:“王卿來啦,坐下與朕一同欣賞他二人新排的戲。”

“呵呵。”

王黼呵呵一笑,在侍女的引導下落座。

他也不急著奏報,面帶笑意的看戲。

一曲終了,李邦彥與蔡攸累得氣喘吁吁。

“兩位愛卿辛苦了,快且歇一歇。”

宋徽宗安撫一句後,這才轉頭問道:“王卿前來何事?”

“微臣來此有兩件事稟報。”

王黼說著,從袖兜裡取出張叔夜的奏摺。

正準備呈上去,卻見宋徽宗擺擺手:“莫要給朕添堵,王卿口述便是。”

對此,王黼早已見怪不怪,言簡意賅道:“濟南知府張叔夜上奏,言青州陷落,知州趙霆投賊!”

張叔夜在奏摺中只說推斷,疑似,建議遣人徹查,王黼卻故意將這些去掉。

“趙霆投賊?”

這個訊息,讓宋徽宗一愣。

李邦彥與蔡攸不著痕跡的對視一眼,紛紛從對方眼中看到一絲驚駭。

當初趙霆棄城逃走後,不僅賄賂了童貫,也走了他們的門路,收下大量錢財後,幫其在宋徽宗面前說了不少好話。

若是趙霆投賊,他們說不得會受到牽連。

念及此處,蔡攸趕忙開口道:“王相,趙霆乃一州知州,正五品的中散大夫,太常少卿,如此朝堂重臣投賊,可有證據?”

“並無確切證據。”

王黼心中冷笑一聲,將摺子遞過去道:“蔡公自己看罷。”

蔡攸情急之下,沒有察覺到這是王黼借刀殺人的計策,接過摺子仔細檢視。

“一派胡言!”

待看完之後,蔡攸啪的一聲合上摺子,怒斥道:“枉他張叔夜還是龍圖閣學士,沒有絲毫證據,僅靠推測便汙衊朝廷五品大員投賊,其心可誅!”

就在這時,李邦彥暗戳戳的說道:“臣記得,謝鼎在千乘縣任知縣,若真有此事,想來以謝鼎的性子,定然早已上書。”

宋徽宗對趙霆的印象不佳,雖然賄賂童貫、李邦彥等一眾寵臣幫其說話,可棄城逃跑之事,到底還是在宋徽宗心中埋下了一顆釘子。

不過張叔夜也好不到哪去。

原本他還挺看好張叔夜,結果前陣子輕敵冒進,導致整個濟南府落入反賊之手,自己則倉惶逃走。

加之王黼等人藉機,不斷抹黑,導致宋徽宗如今對張叔夜的觀感極差。

透過兩人對話,宋徽宗這會兒已經大致弄明白了,心中不由長舒一口氣。

原道只是推測!

不過隨之而來的,便是憤怒。

沒有證據,僅憑一些推斷,便上奏一名五品大員投賊,著實可惡。

蔡攸義正言辭道:“下官認為當嚴懲張叔夜,否則若是放任不管,只怕朝中很快會掀起一陣攀誣之風,屆時人人自危。”

只是他這身倡優打扮,說出這番話,著實違和的緊。

“臣覺得蔡公所言不虛,攀誣乃朝堂大忌。”

李邦彥似乎覺得熱,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而後扯開衣襟,露出白皙壯碩的胸膛。

王黼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

他現在把球踢給了李邦彥和蔡攸,只需穩坐釣魚臺,靜看他們二人表演就行。

就算此事有甚反轉,也與他沒有任何關係。

宋徽宗面無表情道:“下旨申飭張叔夜,讓他在東平府老實待著。此外,傳令讓趙霆上一道摺子,陳述解釋糧草輜重等問題!”

“臣領旨!”

王黼拱手應道。

宋徽宗問道:“對了,王卿方才說有兩件事稟報,另一件是何事?”

王黼輕笑道:“河北傳來捷報,高託山已接受招安。”

聞言,宋徽宗展顏一笑:“梁方平做的不錯,沒讓朕失望!”

蔡攸立刻送上一記馬屁:“微臣提前祝賀陛下,高託山一降,西軍便可騰出手來,南下平定黑山賊。屆時,我大宋又將海晏河清,時和歲豐!”

“哈哈哈!”

宋徽宗頓時心情大好。

見狀,李邦彥提議道:“陛下,聽聞西市來了一幫西域妖僧,傳聞能履水吐焰,甚至讓枯木重生。今日天氣爽朗,不如喬裝打扮一番,來個微服私訪如何?”

果然,只見宋徽宗來了興致,好奇道:“竟真有這般神異?”

李邦彥捻起一顆晶瑩剔透的葡萄扔入口中,笑道:“確實如此,據說這些妖僧在西市子擺下法壇,已經連續三日三夜不吃不喝了。京城大小賭檔甚至開了堂口,賭這些妖僧能撐到第幾日。”

“有趣,有趣。”

宋徽宗一陣意動,立即起身更衣。

一番喬裝打扮後,出了皇宮。

……

……

“高託山降了?”

端坐在大堂中,韓楨一邊品著熱茶,一邊愜意的翻看著手中的邸報。

當看到高託山受降,接受招安的時候,他不由搖頭失笑。

如果沒記錯的話,高託山這廝壓根就沒有接受招安的心思,包括他的手下,滿腦子想的都是裂土為王。

每當堅持不住的時候,就會假意受降,接受招安,以此穩住官兵。

一邊打,一邊接受招安。

“縣長!”

就在這時,劉宓急匆匆走進大堂。

見狀,韓楨放下手中邸報,問道:“何事?”

“縣長,近日武……青州軍軍營方向,頻頻傳來巨響,人畜皆驚,城中百姓流言四起,有說山神打鼓,又有說雷公辟邪,還有說……”

劉宓說到最後,止住了語氣,小心地看了韓楨。

韓楨面色淡然道:“還有說甚?”

“還有說……說縣長殺孽過重,老天看不過眼,要……”

“要收我?”

韓楨忽地一笑。

“是!”

劉宓點了點頭,正色道:“傳言愈演愈烈,如此下去,城中必定人心惶惶。下官覺得,應派遣快班捕頭抓捕謠言者。”

“幾隻老鼠而已,翻不起甚麼風浪,不必在意。”

韓楨擺擺手,毫不在意的說道。

劉宓擔憂道:“那就放任謠言流傳?”

韓楨說道:“此事你不必過問,我會處理。”

“既然縣長早有對策,下官就放心了。”劉宓眉頭舒展,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待劉宓走後,韓楨喚值差皂吏找來蘇昭德。

“見過縣長!”

蘇昭德躬身作揖後,便靜靜站在原地,等待韓楨吩咐。

韓楨端起熱茶抿了一口,緩緩開口道:“近日城中傳言山神打鼓,你可有耳聞?”

“卑下有所耳聞。”

蘇昭德如實答道。

韓楨繼續說道:“有件差事交予伱。”

聞言,蘇昭德心頭一喜,知道自己升官的機會來了。

此次明顯是一個考驗,若辦好了,定能得一個好差遣。若辦砸了,看在他蘇家投誠的面子上,官兒肯定還是會給,不過最多也只是個清閒的差遣,往後再想往上升一升,難如登天。

念及此處,蘇昭德深吸了口氣:“請縣長吩咐!”

韓楨下令道:“三日內,讓城中流言平息。”

“卑下領命!”

蘇昭德神色肅然,躬身應道。

正當他準備轉身離去時,耳旁再度響起韓楨若有所指的聲音:“記住,辦得漂亮些!”

蘇昭德心中一凜,聽出了這句話的言外之意。

這是在提醒他,儘量不要動用府衙和蘇家的人脈,縣長這是想要看看他的真材實料。

“是,卑下省的!”

蘇昭德再度作了一揖,而後匆匆出了大堂。

前腳剛走,趙霆後腳便來了。

只見他面帶喜色,語氣敬佩道:“縣長的計謀成功了,前幾日張叔夜竟真的上奏彈劾下官,不過被王黼、李邦彥遮掩過去。趙宋皇帝昏庸,下了一道申飭訓斥張叔夜,並讓下官上一道奏摺,辯明糧草輜重的問題。”

聞言,韓楨不由微微一笑。

那十萬貫生辰綱,終究是起到效果了。

不光是王黼,李邦彥、童貫、蔡攸、梁師成這些奸臣,韓楨統統都已趙霆的名義送了錢。

雖然花出去大幾十萬貫,但成效斐然。

韓楨輕笑道:“此次張叔夜被申飭,相信應該無人再敢上奏了。”

“這是自然。”

趙霆點點頭,附和道:“那些個趙宋官員,一個個俱都是見風使舵之輩。”

宋徽宗這一道申飭,讓朝堂忠義之士心寒,而那些貪官,就更加不會多管閒事了。

這幾十萬貫花的值,為韓楨爭取了寶貴的發育時間。

略微頓了頓,趙霆遲疑道:“縣長,這摺子該如何寫?”

韓楨提醒道:“吳龜年與張萬仙的人頭都還在府庫之中,屆時隨摺子一起上呈給趙佶!”

“下官明白!”

趙霆立刻心領神會。

難怪之前殺了吳龜年等官員後,縣長一直按著不上報,原來是等著這一茬。

如今死無對證,還不是任他編排。

更何況,有張萬仙這顆人頭在,以及數千敢熾軍的左耳,由不得皇帝與朝臣不信。

此時,趙霆已開始在心中思忖如何寫奏摺。

雖說可以任由自己編排,但編也要編的合情合理,邏輯嚴密。

否則朝堂上那幫老狐狸,一眼便能看穿。

韓楨似是響起了什麼,問道:“對了,新的商道已經打通,可以通知外路馬監,分批次將戰馬運過來了。”

張和沒讓他失望,幾乎是兵不血刃的拿下了孫家鎮。

並且在鎮中數位獵戶的幫助下,沿著泰山山腳開闢出了一條隱蔽的商道。

這條商道,於東平府、濟南府和襲慶府三州交接,地處偏僻,又有泰山遮掩,唯一的關隘孫家鎮也被拿下,可以說非常安全。

趙霆面色一喜,趕忙應道:“下官這就去辦。”

錢來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