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安醫院,院長辦公室。

何韞清挺拔的身姿靜靜地佇立在窗前,目光遠眺向遠處那株梧桐枯樹。

“去年看上去死了,今年不知怎地,又活過來了。”身側的辦公桌前,院長何懷安沒抬頭,戴著眼鏡正翻看著手裡的病歷。

何韞清若有所思,“對您來說,死活有分別麼。”

何懷安翻病例的手指定了一下,轉而彷彿什麼都沒發生般繼續看病例,“你倒是很少來醫院。”

“身體健康,來醫院幹什麼。”何韞清淡淡地回道。

“你就打算這輩子都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麼?”何懷安放下手裡的病例,抬起頭來,“韞清,我承認,當年是我對不起你,還有你母親……”

“當年的事不要再提了。”何韞清打斷他的話。

他很不喜歡從何懷安的嘴巴里面聽到他的母親。

何懷安嘆了一口氣,“罷了,你說的這個孩子,我可以幫忙申請天雅醫療救助基金。雖然按年齡來說,他的確超了一歲,但當年這個基金會創立的初衷就是救助那些經濟上有困難的重傷病少年兒童,規矩是死的,但從情理上講,破例一次也無妨。”

何韞清禮貌而疏離地向何懷安欠了欠身子。

“不過,這個孩子是什麼人,值得你特地跑來這一趟。”

“陌生人。”

“哦?”何懷安張著嘴巴看著自己的兒子,“你什麼時候也開始關心起這些了……聽值班護士說,昨晚你是跟一個年輕女人一起來的?”

想到江遙,何韞清的睫羽微微垂下,一雙清澈的眸中晦明難辨。

昨夜,江遙在驚恐中看他的眼神,他彷彿是見過的。

自從十年前,他的後腦被人打過一棍,醒來之後,許多事情的記憶就變得零星而模糊了。

他只知道,十年前,有人用那樣驚恐無助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只一眼,就足以讓他整整十年的時間,每當午夜夢迴,心中不停湧起無盡愧悔。

一個人的記憶消失了,但愧悔的感覺還在,這無疑是最大的折磨。

他想要把記憶找回來。

“要是喜歡就帶回來看看,”何懷安見何韞清不說話,徑自說道,“你已經很久沒回家吃飯了,今晚回家吃個飯,你金叔叔一家也會來。”

何韞清收回思緒,“晚上我有個晚宴要參加。”

再轉過頭的時候,梧桐樹下的長椅上多了一個人……

江遙又被從病房趕出來了。

琴姨將那一疊裝在牛皮紙信封裡的錢重重地摔在她的身上,用和當年一樣的語氣罵她,“滾,拿走你的髒錢,我們就算是死了也不會要你的東西!”

她滾了,但她不能真的滾。

她的身上,早已經背上了另一個已經離去的人,所有的責任。

琴姨恨她,是應該的。

江遙坐在長椅上,脊背輕輕靠著大梧桐樹,看著金黃的梧桐樹葉飄飄灑灑翩翩而落,手裡輕輕摩挲著那個黑色的皮夾。

曾幾何時,琴姨也會對她笑,往她的書包裡面塞親自做的小豬包,撫摸著她的頭誇她是個好孩子。

如今,她在琴姨眼裡,再不是個好孩子了。

不,她再不是個孩子了。

江遙輕輕吸了吸鼻子,她不能哭。

人生很長,她要面對的還有很多,她怎麼能因為這點事就在這裡哭鼻子呢。

手裡的手機震動起來,葉依依的電話。

江遙整理好思緒,若無其事地接起來,“怎麼了?”

“阿遙,你可得救救我。”葉依依又撒嬌,“晚上我要有個晚宴要參加,聽說有不少導演啊製片人啊也會去,我本來是想去碰碰運氣說不定下部戲就有著落了,可是之前早就約好的化妝師臨時放了我鴿子,我只好找你了,你知道的,我自己有多手殘。”

葉依依,一個永遠學不會化妝的美女。

江遙,一個不喜歡化妝卻天生擅長化妝的鬼才。

“好吧,那你現在在哪裡?”江遙看了看時間,下午三點。

“來不及了,我有個試戲,我們一會兒晚宴會場見吧,我把時間和地點發到你手機上。”即使隔著電話,也能感覺到葉依依微笑的燦爛,“麼麼麼麼噠。”

風風火火地來電,風風火火地掛掉電話。

天空,又開始飄起濛濛細雨來。

江遙沒帶傘。

她掛掉電話,踩著地上堆積的一層薄薄梧桐樹葉,披著絲絲雨滴往回走。

或許是想事情想得太過出神,就連從面前推著小垃圾車經過的保潔阿姨都沒有發現,兩個人就那麼輕撞在了一起。

“不好意思。”江遙忙道歉,伸手去扶那位保潔阿姨。

保潔阿姨低著頭,沒有作聲,衝江遙點點頭,然後走開了。

江遙不禁皺了皺眉頭,不明白為什麼會對一個陌生的保潔阿姨有熟悉的感覺。

好像在哪裡見過,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江遙告訴自己,是她想多了,在抬起頭的一瞬間,便看到何韞清正靜靜地佇立在不遠處。

男人同樣沒有打傘,身穿一件得體的白色襯衫,修長的身材與飄舞的梧桐葉和墜落的絲雨融為一體,彷彿一張復古的老照片。

他安靜的樣子,在雨天顯得尤為淡漠疏離。

江遙與他對視一眼,“還真巧。”

“有事問你。”何韞清淡淡地說道。

“什麼事?”

話音剛落,方才已經走過去一段路的保潔阿姨卻又折返了回來。

她走到江遙的身旁,用一種極為顫抖的聲音輕聲問道,“請問,你是不是姓江?”

江遙的身體不知道為什麼,本能的一僵,鼻頭酸澀得厲害,以一種極不情願的速度,緩緩朝那位保潔阿姨看去。

那女人約莫六十歲的年紀,背已經有些駝了,身體消瘦,乾癟的臉頰上爬了淡淡的老年斑,但不難看出,年輕的時候應當是位美女。

在江遙端詳她的時候,她也在上下打量著江遙,眼睛裡面是難掩的激動。

“你是不是叫江曉清?”見江遙不說話,那女人又急切地追問。

江曉清,很久很久,都沒人叫過她這個名字了。

江遙哽咽了一下,“不,你認錯了,我叫江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