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前的嘈雜並沒有持續太久。

高叔趕了過來。

他一到場,原先僵持的氣氛立即變了……先前一直嘴硬的八長老頓時不說話了。

那位躲在眾人身後的李煊也默默把自己藏地更深。

高天目光環視一圈,這場風波頓時就像是沒有發生過一樣。

以他的精神力,哪能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

“跟我來。”

高天平靜地瞥了眼長老會眾人,連一個字的廢話都不想多說,帶著顧慎直接進入了病房。

……

……

“你就是……顧慎?”

病床上的男人抬眼望向顧慎,擠出了一抹笑意。

只不過因為疾病折磨,他的面色十分蒼白,臉上的笑容也顯得很是憔悴。

顧慎一眼就能看出……

這個男人的身體機能,已經衰弱到了極點,此刻能夠說話,便已經算是一個奇蹟。

這是一個將死之人。

唯獨還剩下一抹精神力,支撐著這具軀殼。

不得不說,李氏家主的意志極其強大,極其堅韌……只是這最後的一抹精神力,就算能夠支撐,又能支撐多久呢?

聽到有人進來,李青穗下意識回頭。

她看到了顧慎,連忙深吸一口氣,用力擦拭面頰,胡亂抹著,想要抹去臉上的淚珠。

這個傻姑娘,生怕再被顧慎笑話,此刻拼命想要裝出一副堅強的模樣,只不過那雙大眼睛已經哭得紅腫。

顧慎在心底默默嘆了口氣。

他有些覺得心疼。

望向李青穗的眼神也變得柔和了一些。

“李先生……”

他沉思數秒之後開口,聲音不再如外面那般冷冽,而是十分溫和:“我奉青瓷小姐所託,在神祠山搭建了一道‘精神連結’……或許您可以用得到。”

“精神連結……”

李氏家主眯起雙眼,有些訝異。

一年之前,他就知道“顧慎”拿到了神祠的符牌,可以自由進出這座李氏禁地,甚至可以說,這件事情其實就是在他的授意下進行的。

可據他所知……神祠與護道者守護了六百年的秘密有關,那裡佈滿了無序的黑點,是絕對封閉的妙境。

那種地方,無論如何都是不可能搭建“連結”的。

這世上已經極少有五大家家主不知道的秘密了……只不過他們也想不到,這世上還有“褚靈”這般的存在。

與神胎完成連結之後。

神祠山妙境的超凡源質,已經不再對褚靈構成阻攔。

與李氏家主眼神示意之後。

顧慎對褚靈傳話,開啟精神連結。

“開始吧。”

等到訊號的褚靈,開始動用【原始碼】的特權,透過【深海】搭建平臺,直接連結李青瓷和李氏家主的精神力,這相當於發起了一場精神上的通話。

“連結搭建中……3……2……1……”

身在神祠的李青瓷,以及臥病在榻的家主,都聽到了腦海中響起的聲音。

他們沒有拒絕。

於是精神連結……順利搭建。

李氏家主在進入“連結”之前,意味深長地望向顧慎。

這就是青瓷甘願花費十年,也要祈願相遇的人物麼?

在神祠山搭建精神連結,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情……竟然被這個少年做到了?

雖然不知道是如何完成的。

但……堪稱奇蹟。

……

……

這次精神連結持續的時間並不長。

但沒有人知道,李青瓷和家主在連結中究竟聊了什麼。

醒來之後。

李氏家主的反應很是平靜,他望向床頭的顧慎,輕聲說道:“神祠的事情,青瓷已經和我說了……他們不該中止【尋燈】計劃的。”

李青穗神情一臉茫然。

她還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

聽到這裡才意識到……外面似乎發生了異變。

【尋燈】計劃被中止了?

李氏家主笑了笑,輕聲說道:“看來這幫傢伙們啊,已經等了很久了……【尋燈】計劃被中止,只是一件小事。”

對於一個超凡勢力而言,能夠花費俗物搞定的事情,根本就不是事情。

拿【尋燈】計劃開刀,其實就是想要……

試一試,看看家主的“底線”。

以及“時限”。

計劃中止之後,很快就是滔天的波瀾。

顧慎望向床榻上形如枯槁的男人,神情有些不忍。

曾經的五大家家主,此刻就像是一隻病虎。

外面等候在玻璃外的“長老”,更像是一隻只盼著病虎死去的禿鷲,等待著時機到來,食其血肉,啖其屍骨。

家主伸出一隻手,輕輕揉著李青穗的腦袋,他望向病房之外,目光掠過一道道駐立的身影。

他無聲的笑了笑。

最終的相送,似乎並不是一副友好的畫面。

“爹……他們都是壞人……”

李青穗聲音顫抖,她非常聰慧,到這個時候,已經明白……外面發生了什麼。

李氏家主搖了搖頭。

他輕聲笑道:“青穗……爹跟你說過,這個世界上,還是好人要多一些的。”

說完。

男人頓了頓,平靜地說道:“只不過,我對他們當中的一些人,實在很失望。”

長老會里的一部分“成員”,是他親手甄選。

因為病弱之故,他早早就開始準備“後手”……只不過現在來看,自己雖是手握大權的“李氏家主”,但也是一位無法下榻的病人,過於溫和的作風,並不具備真正的“威懾力”。

在最後的時刻,他看到曾經提拔過的幾位麾下,站在了不該站的陣營中。

李青穗順著父親的目光看去。

她的視野被淚水浸溼。

所望之處,一片模糊。

小姑娘默默咬緊牙關,攥攏拳頭。

“如果可以的話,做一個善良的人,但不要過於善良。”李氏家主笑道:“想要成為家主……心慈手軟可不行。”

說完這一句。

他轉頭望向高天,柔聲交代道:“我死之後……一切按照李氏的家規來,不守規矩的那些人,你看情況處理。但凡是按照規矩出招的,你且留著吧。答應我,好好陪在青穗身邊,有你在,她才能平安。”

高天怔住了。

他看到病房外聚集的那一撥人,神情已經十分陰沉。

如果不是在今日這個場合……他很可能已經出手了。

自己留在李氏,全部是因為家主大人對自己有恩!

以他的實力,放到五洲任何一個超凡勢力,都要被高高供奉起來……高天其實早就想好了,這場風波的最壞結局,無非就是那幫傢伙們想要傷害小姐。

那麼他會直接出手!

自己不過是孤身寡人,沒什麼牽掛——

李氏和東洲聯邦,他都可以不在乎!

而如今……家主臨終之前,刻意叮囑一番,高天也只能按住憤怒,答應下來。

“……是。”

李氏家主看到高天答應了自己,露出了笑容。

他知道高天是什麼樣的人。

一字一釘。

說出的話,絕不會反悔。

事實上正是因為太過了解……才有了這番叮囑,他不希望看到舊友被李氏追殺,高天實力再強大,終究只是一個人,無法與底蘊豐厚的五大家相鬥。

更何況。

如果自己死後,李氏將迎來一場前所未有的風暴。

那麼他無比堅定地相信,自己的女兒,將會贏得這場鬥爭的最後勝利。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彷彿耗盡了李氏家主的全部力氣,他撐著床榻,緩緩坐起身子,艱難揮手,示意顧慎靠近一些。

他的聲音,仍然帶著笑,此刻卻變得很弱。

“小顧……你過來,我有話要對你說……”

顧慎靠近了一些。

他看著眼前這位掌攏長野的一代巨擘,如今瘦骨嶙峋,面色枯黃,不免感到一陣心酸。

這世上,再是英雄豪傑……到頭來也免不了,淪為一抔黃土。

“從你進入長野的第一天……我就開始關注你……”

這是顧慎第一次與李氏家主見面。

他看得出來,這個男人眼中有欣賞的笑。

雖未曾謀面。

但卻好像早已相識……

仔細想想,當初自己來到長野,五大家都安排了會面,但最後只有“李氏”的會面是成功的。

如果說這一切都是設計,那麼也只能說,做出這個會面計劃的人,非常瞭解自己。

“沒有親眼看到‘神胎’孵化……實在是很可惜的事情……”李氏家主輕輕感慨,語氣中帶著萬分的遺憾,拿著只有自己和顧慎二人能夠聽到的聲音,嘶啞說道:“青瓷是一個很好的姑娘,她值得看一眼外面的光明。畢竟用了十年的光陰,才換來見你一面。”

他擔心自己不知道,李青瓷付出了多少。

臨終之前,替青瓷姑娘把祈願術的代價,說了出來。

“這件事情……我知道的。”

顧慎輕聲說道:“我會解決神祠山的那些黑花。”

話已至此,李氏家主已經察覺到了什麼,他沒有繼續多說下去,而是緩緩伸出一隻乾枯的手,俯身之際,搭住了顧慎的肩頭,緩緩的,用力的地拍了一拍。

拍了一拍的意思。

像是……你很不錯。

又像是……謝謝你。

最後。

“你也知道……”

“那些急著跳出來的人……不過是……”

“蠅營狗苟之輩……”

家主的聲音越來越小,也越來越弱。

“不妨想一想……他們憑什麼敢跳出來……”

顧慎瞳孔微微收縮。

李氏家主微笑著向後躺去,他靠在床榻之上,悠長地嘆了一口氣,然後闔上了雙眼,彷彿疲倦的旅人,終於有一個地方可以安息。

他就這麼睡了過去。

然後永遠的睡了過去。

……

……

李氏家主的葬禮,在清冢舉行。

這是他的遺願,死去之後,將屍體葬在清冢的陵園中。

與李青瓷的父親,上一任的神祠護道者,葬在一起。

外陵有許多人前來。

他們來送家主最後一程,這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領袖”,帶領著李氏在四大家的壓制下艱難前行,這些年來,李氏被認為是最神秘的第五家。

其實也是最弱小的第五家。

李氏無法與最為勢大的顧家,白家相提並論。

也很難和聯袂合縱的宮穆對抗。

這一日長野沒有下雪也沒有下雨,天氣很乾燥,乾枯的碎葉在狂風中打轉,天雲低垂,所有人的神情都很低落。

風捲落葉。

落葉卷大袍。

黯淡的天幕與黯淡的陵園相融,彷彿一張褪色的油畫。

李青穗披孝袍走在隊伍的最前方。

她的眼中沒有了往日的神采飛揚,父親死後,她的世界好像變成了黑白之色……所有的一切都黯淡了,這是一種無聲的悲傷。

當病床上的人合上了雙眼。

那個時候,她還沒有意識到……永別究竟是怎樣的滋味。

此後的日夜,再也聽不到熟悉的聲音,也看不到鮮活的笑容。

這個人的一切,都只存在於相簿中,記憶裡。

每想起一次,都要接受“他已死去”的事實。

這不是一刀。

而是一刀又一刀。

接下來她需要用很長的時間,來消化這樣的悲傷。

……

……

清冢內陵。

顧慎站在霧氣邊緣的小山之上,默默看著遠方人群相送的這一幕。

他的身旁瀰漫著濃濃的大霧,但眼中的視野卻是一片清晰。

看到那個女孩眼中黯淡的輝光。

顧慎有些不忍。

他搖了搖頭,轉身離開,回到四季曠野,重新修行陣紋符籙。

陣紋圖紙漫天飛舞。

這一年來,顧慎學習的古文圖紙,已有數千上萬張,每一張圖紙在複習三遍之後,都會被他以精神力“貼”在草原的虛空之上,作為“攻克”的一種見證,就這樣積少成多,這些圖紙,已經密密麻麻鋪就成了一面壁壘。

只要精神力運轉。

這數千張圖紙便會緩緩流淌,最終如大雪一般紛飛,場面煞是壯觀。

清冢的霧氣,顧慎已經破開了八成。

這意味著,清冢的大陣,他已經參悟了接近兩千座。

最開始,他一天之內最多隻能參悟五座陣紋。

如今的他,狀態調整到最佳,一天可以參悟近十座陣紋,速度翻了一倍。

這個速度已經很快了。

守陵人最開始的預估是,在無比刻苦,非常勤奮的情況下,顧慎最快也需要五百多天,接近兩年,才能完成全部的陣紋參悟。

而如今來看,顧慎大概一年出頭,就能全部參悟完畢。

只是今日。

顧慎在一張圖紙之前,久久困住,無法破解。

這並不是複雜的圖紙,古文的運轉軌跡,也並不艱難……他甚至卡在最擅長的解夢環節。

許久之後。

顧慎睜開雙眼。

他揉了揉眉心,想要集中精力,重新專注。

便在此時——

倒坐在樹上的千野大師開口了。

“這幾日,你的心境似乎不再平靜。”

守陵人看得很清楚。

顧慎有心事。

一年來的相處,她驚歎於顧慎的天賦,也驚歎於顧慎的“品質”,很少能見到一個天才,能夠真正不聞不問身外之事,如此心無旁騖地沉浸在古文修行當中。

須知。

陣紋拆解,古文學習,是一個無比枯燥的任務。

這其中沒有樂趣可言。

就是記憶,感受,再記憶……永無止境的迴圈。

而顧慎每隔一段時間來到清冢,他必定超額完成預期的工作量,把那些圖紙上的古文悟得無比透徹。

雖然對外宣稱,顧慎是自己的弟子……

但守陵人知道,自己從未傳授過他“占卜術”。

她這一生從未收過徒弟。

而教導古文的過程中,她時常會生出這樣的想法……如果真收下了顧慎當做一位弟子,讓他繼承自己的衣缽,似乎也是一個不錯的事情。

“老師……我……”

顧慎苦笑了一聲。

持續了一年的心境,終於不再平靜,生起了波瀾。

他有些苦惱。

想要繼續集中精力,卻很難再回到先前“事半功倍”的絕佳狀態之中。

天雲之中,隱約有金光閃現。

那是占卜絲線在流淌。

“人非聖賢,孰能真正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守陵人寬聲安慰,緩緩說道:“很多時候,你可以選擇當一個看客,可總有些事情……你必須親身經歷,生離死別,悲歡喜樂,只有親自品嚐,才能真正明白其中滋味。”

顧慎這幾日心境不寧。

一是因為最後一盞燈座的原因……

二,是因為李氏家主的離世。

他和那位家主,只見過一面,可在對方逝世之後,心中卻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一縷悲傷。

“占卜術最難的,就是卦算。”

千野大師忽然說了一件看似毫無關聯的事情。

她指了指四季曠野之上的金色雲層,“世人命運之線,只有一根,但千萬人連綿成絲,便成了一整片雲……這雲,便是他們的命運。”

千萬縷金線,交錯縱橫。

撥動一根,便會驚動其他無數。

“所以占卜術……只能看,而不能動。”千野大師笑了笑,道:“牽一髮而動全身,若是撥動一根金線,或許億萬金線拼搭的整片雲,都會改變。而即便是看到,便需要耗費天大的心力,比起消耗的那些精神,割去的那些肉,反而不算什麼了。”

顧慎若有所思。

“有些人見了千面,他的金線不與你相關,再怎麼撥動,也不會有所影響。”

“而有些人只見過一面,他的金線與你相依……他死,你當然悲。”

千野大師輕嘆道:“那個小姑娘還沒有走呢,如果你實在放不下心的話,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