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慎合上了門。

他做了個深呼吸,告訴自己不要那麼緊張,這才來到桌前坐下,與先前治療群體失眠症不同……眼前這位女人的身份地位實在太重要了,他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

“陸南梔。”

夫人坐在椅上,交疊雙腿,體態淑儀,看到顧慎欲言又止不知道該說什麼的模樣,她很是體貼地輕聲開口,自我介紹道:“你可以喊我夫人。”

“夫人……”

陸南梔的聲音有著奇特的安撫力,顧慎平緩了情緒。

“原諒我冒昧的直視。”

他歉聲開口,然後引召出了自己的那縷熾火。

“嗡——”

寂靜的隔間裡,熾火浮現的那一刻,整座世界都變了顏色……顧慎認真凝視著眼前的女人,對方的身上沒有超凡氣息,但卻有著一層淺淺如薄紗的超凡源質流淌。她佩戴的戒指,耳墜,項鍊,幾乎每一件飾品,都蘊含著極其強大的超凡之力。

熾火視野裡來看,夫人似乎並不是超凡者。

但顧慎心中卻隱約浮現一種預感……如果自己想要圖謀不軌,這幾件封印物只需發動一件,自己一瞬間就會被帶走!

有這麼強大的封印物護體,也會被超凡力量侵蝕麼?

仔細再看。

顧慎的神情凝重起來。

熾火的牽引下……他感覺在夫人的眉心位置,有一縷非常非常細微的小線,這縷小線甚至無法被熾火加持後的肉眼看到,只存在冥冥之中的感應裡。

他感覺有。

但卻無法看到。

那縷小線緊緊繃著……牽動著全身的精神,有些像是……肅目石雕的咒印?

但只是類似,在級別上完全不能相比。

肅目石雕這種級別的封印物,如果靠近夫人,散發出自己的噩夢之力,一瞬間就會被耳墜自主啟用的保護之力擊碎,連帶著石雕本身一同被炸得粉碎。

“如何……看出什麼了麼?”

片刻後,夫人輕聲開口。

顧慎撤去熾火,他思忖片刻,猶豫道:“以您的地位,想必有不少精神系超凡已經檢查過了吧?”

夫人微笑道:“不錯,他們當中甚至有深海十層的精神系超凡者,只不過什麼都看不出來。”

顧慎一怔。

連深海十層……沒看出來那條隱蔽的小線?

熾火卻感覺到了,自己的超凡力量果然很特殊。

不過他也很清楚,以如今的實力,看出來,跟解決掉,還是兩回事……猶豫之間,夫人的聲音再一次響起。

“是崔忠誠推薦我來的。他說你可以治好我。”

顧慎聽到崔忠誠的名字,有種恍然明悟的感覺。

他就知道這世上沒有那麼多巧合的事,荔浦街的群體失眠症狀,大機率也是崔忠誠計劃之中的一部分,之前的病患,半推半就塞到自己手上,也算是“經驗積累”了。

前腳剛剛解決肅目石雕,後腳就有了夫人登門……這一連串的事件不得不讓顧慎懷疑,崔忠誠在幕後推波助瀾的真正用意。

“夫人,您的症狀很簡單,應該就只是……失眠。”

顧慎直視女人的雙眼,很篤定地開口,“偶爾入眠,也是多夢,而且全是噩夢。近來睡眠時間越來越少……即便有精神系的封印物庇護,也不能避免。我猜夫人已經很久沒有摘下那兩枚耳墜了,但每天能睡著的時間,也不過三五個小時。”

陸南梔輕聲嘆了口氣。

在來寐語者之前,她其實也有過懷疑……連深海十層都無法覺察的超凡症狀,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少年能夠醫治?

但事實已經證明,顧慎比那位深海十層要強。

至少他“閱讀”出了自己的症狀,而且說得十分準確。

那兩枚耳墜,是無比珍貴的精神封印物,有它在,過往的這些年裡即便自己再如何不安,焦慮,緊張,至少都能有一個充沛的睡眠,每天醒來都能擁有充足的精神和活力。

可如今,耳墜卻失效了。

夫人低垂雙眼,輕聲開口:“你看出來,是什麼原因了麼?”

“……”

顧慎只是沉默。

兩人之間的沉默沒有保持太久。

陸南梔輕聲點破少年的心思:“你懷疑是我身邊人做的,所以不敢說。”

顧慎眼神微變,古怪地看著夫人,心想這女人實在敏銳。

“夫人的眉心有超凡異常湧動……雖然十分纖微,但確實存在。”

他老老實實道:“在那兩枚耳墜的保護下,我想不到有什麼方式可以對您種下‘精神咒印’……恐怕只有在您卸下耳墜之時,才有機會。所以我想……這種事情,應該只有您身邊之人,才能做到。”

陸南梔安安靜靜聽著。

以她的智慧,顧慎剛剛開口之際,就明白了其意思。

這縷精神烙印,是自己信任之人所種下的。

顧慎有些緊張,生怕這番話會觸怒這位大人物,但與自己預想中的完全不同,這個女人冷靜的有些可怕了,得知自己被深信之人算計,也沒有展露出絲毫憤怒,只是平靜問道:“既如此,你有解決辦法麼?”

那縷精神烙印很特殊。

躲在幕後算計之人,想必已經意料到了會有強者探查,之前那位深海十層的超凡,固然實力強大,但因為超凡特質之故……無法看到這縷烙印,自然也談不上拔除。

顧慎則不一樣。

“我可以試一試……但不能保證成功。”顧慎斟酌後,問道:“您願意冒險麼?”

“沒問題。”

夫人甚至沒有一丁點猶豫。

她摘下了兩枚耳墜,輕聲道:“來吧。”

好果斷……顧慎訝異於夫人的膽魄。

僅僅是第一次見面,她就摘下了耳墜……明明之前已經提醒過她,這縷精神烙印,就是摘下耳墜之時被有心人種下的。

是看在自己年少麼?還是出於對崔忠誠的信任?不論如何,這都是一個具備相當魄力的女人。

出於種種考慮……有些是對崔忠誠的忌憚,有些是對夫人身份的敬畏,在這起事件中顧慎始終秉持的態度是,盡力而為,但絕不包攬,也絕不逞能。

“我會盡力的。”顧慎輕聲道:“夫人,請入夢吧。”

他的熾火力量,如今應該只在第一層的階段徘徊,只能釋放出最基礎的催眠術。

好在夫人不是超凡者,卸下耳墜之後,精神力徐徐放鬆。

她閉上雙眼,意識即將陷入混沌。

眉心之處的那一縷細線開始震顫……猶如一柄鋼鋸,來回摩擦著靈魂,陸南梔皺起眉心,輕輕悶哼一聲,在上一次深海十層的超凡者催眠之時,就出現了這種症狀,似乎有一股冥冥之力,在抵抗著外人施加的催眠,使她不能輕易入夢。

這一幕,在顧慎意料之中。

“去。”

顧慎神情平靜,他早就感受到了陸南梔眉心有精神異樣,又怎會沒有應對手段?

一聲低喝。

熾火旋即向著夫人眉心撞去,極其細小的火焰在空中掠出呼嘯磅礴的氣勢。

他無法看見那縷細線,但可以用熾火去感受。

閉上雙眼,顧慎將精神全部寄託在熾火之上,以夫人的眉心精神空間為戰場……同樣是纖細入微的存在,放到同一程度,卻都成了龐然大物。

原本小得可憐的熾火,在撞入眉心後,頓時化為規模宏大的火海。

“極小之內,蘊含極大。”

也就是玄而又玄的須臾納於芥子。

顧慎第一次切身體會到如此玄妙的感覺,在拔除肅目石雕烙印之時,他是直接浸入靈魂,沒有受到絲毫阻攔,但這一次則是例外,在浸入靈魂之前就被阻擋在外……於是自己的意識仍然清晰,只不過來到了入微之境,精神匯聚成一個小人。

或許精神系的催眠,放慢放緩,就是一個又一個入微之境的呈遞。

“它想逃……”

火海上空,浮現出顧慎的面龐。

他俯視眉心的精神空間,在眉心戰場,那縷細線被放大到逶迤磅礴,猶如一條長龍,只是雖然看起來壯觀,但卻不堪一擊,在毫無防備地遭遇了熾火一擊重創後,高聲怒吼著……選擇了逃跑。

連一點反抗也沒有。

看來種下精神烙印的人早有準備,即便被捕捉到了軌跡,也有相對應的後續手段。

不過,這也太沒骨氣了吧?

顧慎皺了皺眉,操縱火海,狠狠攔截那條長龍,這一次他感受到了自己“熾火”特質的威力,同樣是入微的精神特質,對方無比虛浮,一觸即潰,而自己的精神特質則是凝實緊緻,火海之中垂落的每一縷火苗,都能在那條長龍身上,灼燒出碗大血口。

“你逃得掉麼?”

顧慎將火海收攏,那條長龍被迫蜷縮身子,首尾銜接,事已至此,只剩下最後的圍剿了。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現了。

那條長龍悲鳴一聲!

頭顱抬起,猛然砸下,緊接著龐大身軀向著下方鑽去,顧慎反應速度極快,火海瞬間扇形切斬,將鑽地的長龍攔腰斬開……但是仍是晚了,半條龐大身軀在焚燒中化為虛無,數息之間,熾火將其超凡源質吃幹抹淨,而剩下的半條,已經徹底消失不見。

這條細線,根本就不是龍,而是條蟲!

斷軀求生。

這是蚯蚓的手段。

“種下這烙印的人,到底是誰?如此苟且?”顧慎神情陰沉,喃喃道:“不過這縷烙印從眉心逃跑了,是不是意味著……我可以成功催眠夫人,讓她入夢了?”

顧慎面臨著一個抉擇。

單從“入夢”這個角度而言,他已經完成了僱主的囑託,那縷精神烙印被成功擊退,夫人已經可以享受清夢了。

但從另外一個角度而言,這縷烙印仍然有所殘留,如果不揪出來,日後恐有後患。

“夫人是南槿的姐姐,崔忠誠還特地讓她來看我……”

短暫想了想,顧慎做出決定,“試試看,能不能把這縷精神烙印揪出來。”

念頭落下,熾火隨之下潛。

果然。

精神烙印潛逃之後,椅上闔目的夫人,在三兩秒後,呼吸變得悠長輕綿……

她成功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