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是男人,不好跟女兒說什麼輕浮、紈絝的話,只叮囑林黛玉好生學書,無事多隨李紈讀讀書,和姐妹閒話,餘者不要多理會。

這餘者,指的自然就是賈寶玉。

林黛玉一一應下,林如海看著女兒乖巧的模樣,十分懷疑她根本沒明白自己在說什麼,卻也不好明說。

他少時讀書,青年後做官,從來不覺得艱難,現在在教養女兒上,平生第一次覺出無可奈何來。

快到年底了,他還要趕回揚州,叮囑完黛玉後,又命人請了李紈過來,當著黛玉的面交給她一個匣子,鄭重道,“這裡是些銀子。

還請大奶奶勿要費心為黛玉請一先生教導學書,再請一個嬤嬤教導禮儀,一個繡娘教導女紅”。

多學些東西就沒時間和賈寶玉多待了。

李紈忙道,“老太太事多,一時沒顧得上為林妹妹請先生,稍後我提醒老太太一聲就是,姑父不必如此客氣”。

一時沒顧得上?

黛玉進賈府後,也不知道過去多少個“一時”了!

林如海也不多說,只堅持要她收下,“不但是請先生和嬤嬤的銀錢,也是黛玉平日花費。

黛玉平日若是想買本書,買盆花的,也方便。

她是個女兒家,又要守母孝,不方便出門,還要勞動大奶奶,他日我有機會再謝過大奶奶”。

林如海送林黛玉上京時其實是送了銀子給老太太的,只現在他不放心,便又再給李紈送一遍。

就算這錢不能全部花到女兒身上,總也能叫女兒多受些照拂。

李紈見他堅決,只得受了。

林如海就感慨嘆道,“大奶奶是黛玉嫡親的表嫂,又出身詩書之家,黛玉交給大奶奶,林某是十分放心的。

大奶奶嫻雅知禮,蘭哥兒亦是個俊秀聰明的,他日若是能遇名師,定然不輸他的父親,大奶奶的福氣還在後頭”。

李紈古井無波的心頓時砰砰跳了起來,林如海是在暗示她,若是她能照顧好黛玉,他日後會投桃報李,收蘭兒為徒!

不,就算不是正式收蘭兒為徒,能得他指點一番,就是蘭兒的福氣了!

林如海可是探花!

探花!

這天下學子能考中探花的有幾個?

有機會得到探花郎指點的又有幾個?

李紈連道不敢,又一連串地讓林如海放心,自己一定照顧好林黛玉。

這一次,語氣卻是真誠懇切了許多。

林如海看著似懂非懂的女兒,無聲嘆了口氣。

李紈明顯也不是真心願意照顧黛玉的,對黛玉也不過就是面子情罷了。

只希望她能看在銀錢和自己丟擲的餌上多看顧黛玉一些,只希望皇上能早點讓他回京城……

……

……

薛寶寶一行直拖到臘月二十才回了家。

薛太太望斷秋水,才終於將一雙兒女盼回了家,早早就在二門處等著,一見薛寶寶就將她摟進懷裡哭了起來。

好容易薛太太止住了哭,一連聲地哀嘆薛蟠瘦了黑了,定是吃了苦頭了。

又順口想說薛寶寶黑了瘦了不水靈了,展眼一看,卻見薛寶寶胖了一圈兒,小臉本來就有嬰兒肥,這時候肉眼可見的又圓潤了一圈,都快往下巴垂了。

她白來就雪也似的白,兩個月未見又白了兩分,雪瑩瑩的,肥嘟嘟的雙頰透著健康的粉,叫她想昧著良心說她受苦了都開不了口。

薛太太正左右為難,薛蟠聽了卻是大喜,正是他告狀的好機會!

他正要開口,就聽薛寶寶清甜的聲音響起,“媽,你這次可要好生獎勵哥哥!

哥哥這次去揚州,不但辦妥了捐銀的事,還找了兩個武師父,苦練功夫。

武師父一直誇讚說哥哥天資好,能吃苦,進步很大呢!”

薛蟠,“……”

等等,這是怎麼回事?一向對他兇得不得了、嫌棄得不得了的妹妹怎麼突然九誇起他來了?

薛太太卻是不肯信,懷疑地上下打量薛蟠,“他只要不到處闖禍,我就阿彌陀佛了,練武?他吃不了那個苦頭的!”

薛蟠雖然不知道薛寶寶怎麼突然誇他,聽了薛太太的話,卻還是不樂意了,“媽,你怎麼能瞧不起兒子!

我在揚州這一個多月,就沒出過一天門,不是寫字,就是練武,武師父還教了我騎射。

媽你要是不信,我現在就練給你看!”

薛寶寶立即聲援,“就是就是,哥哥寫的字,我都叫儲存著了,媽你不信,我現在就讓人取來”。

薛寶寶命人去取信,薛蟠綁起衣袖,現場打了套拳。

薛太太不太懂這些,根本看不出薛蟠是花架子,只覺得自家兒子一套拳打下來又漂亮又虎虎生風,十分驚喜,一把將薛蟠摟進懷裡,眼淚就掉了下來,“我兒果然是長進了!

那時候寶姐兒跟我說,我還不信,現在可不是應了寶姐兒說的!

我兒受了苦受了難,終於知道懂事上進了!

等到了京城,媽媽舍了這張老臉去求你舅舅給你在京城求個武職。

有你舅舅提攜,我兒還愁沒前程,日後我和你妹妹就指著享我兒的福氣了!”

薛太太摟得很緊,溫熱的眼淚一滴滴砸在薛蟠的脖頸處。

母親的懷抱是溫暖的,眼淚更暖得發燙,薛蟠有些迷糊,又有些飄飄然。

似乎從他懂事起,父親就常罵他不成器,比不上妹妹一半聰慧。

母親雖會護著他,卻也總是罵他孽障,罵他拖累她和妹妹。

這還是第一次,第一次,母親說他長進,說他懂事,還說以後要和妹妹一起享他的福……

不一會,丫鬟將薛蟠這些日子抄的書拿了過來。

薛太太抹了抹眼淚,忙忙去看,見薛蟠雖寫的不太好看,但確是認真寫了。

還寫了許多!

這一個多月來寫的比他之前十三年加在一起寫的字還要多!

薛太太又忍不住哭了起來,緊緊將薛蟠摟在懷裡,一疊聲地喊我的乖兒,又喊著叫亡夫在地底安心。

薛蟠見她哭得傷心,無措為她拭淚,心底模模糊糊湧出一個念頭來。

似乎就算是為了媽媽此時的高興與眼淚,他吃點苦寫字練功也是值得的?

……

……

薛寶寶他們是下午到的金陵,就在薛太太那裡一起用了晚飯。

薛太太怕他們累著,吃過飯後就催著他們回去收拾了早些睡。

從薛太太的院子出來後,薛寶寶抬頭看向薛蟠,問道,“哥哥這一個多月來寫字、練武,現在回想起來,值得麼?”

薛蟠此時還兀自沉浸在薛太太溫暖的懷抱中,聞言立即點頭。

薛寶寶長長嘆了口氣,“哥哥,你心裡是知道的對不對?

你知道我餓你,逼著你寫字、練功,都是為你好對不對?”

薛蟠表情忍不住扭曲了一下,“不管怎麼說,你不給我吃飯,就是你不對!”

薛寶寶忙哄道,“好好好,是我不對,我以後再不那樣了。

只哥哥也要答應我,以後不管是在金陵,還是在京城,都要像揚州那樣行不行?”

薛蟠有些猶豫,他自家知道自家事,要他天天閉門讀書、學武,那簡直是要他的命!

他正想著怎麼回答,就聽薛寶寶幽幽開口,“哥哥,父親沒了,母親柔弱,我又是個姑娘家。

如今為了保住哥哥,母親將偌大的家業都送走了,哥哥難道還不思悔改,不思長大擔負起家庭的責任?”

薛蟠下意識反駁,“我沒有!”

“既然沒有,哥哥就該聽我的話,安心在家讀書練功,去了京城後,尋了缺,好生當差,不要再叫母親擔憂了”。

“我知道!”

薛寶寶輕輕一笑,“哥哥知道就好,不過就算哥哥不知道,我也總有法子叫哥哥知道的”。

薛寶寶說完屈膝福了福,抬腳離開。

薛蟠看著她的背影,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自己在青樓被逼著看姑娘,再捱打的事,不由一個哆嗦。

不行,不行,今天不合適,等找到合適的機會,他一定要在母親面前好好告妹妹一狀,免得母親被妹妹矇蔽了!

……

……

薛蟠還沒找到合適告狀的機會,就到了小年這一天,去戶部交差對賬的薛三老爺回來了,帶回來了一個天大的好訊息。

皇上嘉獎薛家用功於社稷,恢復薛氏族長紫微舍人的官銜!

薛氏舉族歡騰,連老祖宗都出來了,嘉獎薛太太目光遠大,又說了好一番激勵薛蟠上進的話。

第二天,薛三老爺和薛六老爺就親自帶著薛蟠進京謝恩。

正好薛沉家的來報,第一批公主裙已經趕製好,發往各地的鋪子了,又選了最好的來,送給薛太太和薛寶寶穿。

薛寶寶“發明”出來的,方便她隨身攜帶解牛刀的裙子後來被命名為了公主裙。

薛寶寶仔細看了看,挑了一件大紅羽紗繡百花穿蝶樣式的公主裙道,“這個,給族裡的姑娘們都送一件,配一件藕荷色的小襖”。

又挑出一件緞織暗花攢心長裙道,“這個,給族裡的太太、奶奶們都送一件,配一件洋紅色的通袖小襖,就說是太太高興,賞給大家過年的新衣裳。

三叔家的單獨挑出來,我一會和太太親自去送”。

其實,薛寶寶並沒有敢做太大的改動,只不過將裙襬改得蓬鬆寬大,內襯裙撐,讓裙子整體顯得華麗而誇張。

別說一把解牛刀了,就是周身掛滿菜刀輕易也不會被人發現。

薛寶寶安排妥當,自己挑了件大紅羽紗繡百花穿蝶的裙子,又命取出薛太太剛給她做的兔毛小襖,當場換上,然後帶上給薛太太的新衣裳去尋薛太太。

她恢復記憶前是個天生端莊冷淡的模樣,穿衣服也大多樸素,天天被薛太太唸叨。

今兒乍然穿得這般富貴、鮮豔,薛太太一見就站了起來,拉著她在自己面前轉了好幾圈,只覺怎麼看都愛不夠,喜道,“小姑娘家的就該這麼穿,喜慶,討人喜歡!”

薛寶寶長相偏豔麗那掛,這段日子又吃胖了點,雪娃娃似的,這時候被毛茸茸的兔毛襖子和鮮豔華麗的裙子一襯,更覺嬌憨明豔。

薛寶寶就笑彎了眉眼,“我就是尋思著家裡這麼大的喜事,總也該穿得喜慶點,正好下面鋪子送了衣裳來,我就挑了一件。

這些是送給太太的,太太也來試一試,不好看,再讓下面重新送了來”。

薛太太覺得自己寡居,倒是不好穿那麼誇張華麗的裙子,見薛寶寶苦勸,不忍拂她的好意,挑了件素色的換上。

又從自己的妝奩中挑出一支成色極好的珊瑚滴珠釵給薛寶寶插上,母女倆相攜著去給薛三太太送衣裳。

薛三太太現在最感謝的就是大房一家,見了她們臉上的笑都快溢位來了,一連聲地誇薛寶寶衣裳穿得好,漂亮又喜慶。

又吩咐叫薛寶琴來給薛太太和薛寶寶請安。

薛寶琴也有十歲了,正是喜歡漂亮衣裳首飾的年紀。

薛三太太又起心討好薛太太,讓薛寶琴立時去換了新衣裳,讓薛太太瞧瞧。

薛寶琴歡歡喜喜去換了,和薛寶寶姐妹倆穿著款式一樣的白襖子、紅裙子,如果說薛寶寶是雪娃娃,那精緻漂亮的薛寶琴就是個洋娃娃,姐妹倆站在一起直如明珠美玉,交相輝映。

薛太太和薛三太太看著笑容壓都壓不住,互相吹捧對方會養女兒。

薛太太高興,又見薛寶寶和薛寶琴說說衣裳首飾,說說書啊畫的,十分投機,留下用了午飯才告辭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