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中邪

羅詠昊在榆林府的神機妙算和收放自如,讓所有人佩服得五體投地。

感觸最深的當然是關盛雲,本打算像喪家犬般落荒而逃。他心裡很清楚,最後的結局大機率只有兩種可能性:要麼在大山裡被活活餓死,要麼餓得半死被手下綁了送到榆林府換生路,然後被送到京師當眾凌遲。沒想到羅師爺運籌帷幄,談笑自若舉重若輕,大家轉危為安不說,自己更是大大地狠發了一筆橫財,平添了數不清的裝備物資給養!有糧便有兵,沿途又陸續收容了不少落草的山賊和逃犯流民,部眾已經擴充到近四千人馬!因而關盛雲內心裡早已認定,羅師爺是孔明先生再世,從此言聽計從,羅師爺說啥便是啥。羅師爺說去打延安府,關大帥二話不說,領著隊伍揮師南下。

羅詠昊說去延安府,其實也是無奈。

榆林府北邊是剛剛離開的神木縣,窮得連耗子都能餓死的地方,羅知縣打死也不會回去、向西是襖兒都司,別看名字叫都司,大明完全管不了,出了邊牆就是大漠,在沒有機關槍的時代,蒙古同胞可不是今天能歌善舞的樣子,不來搶你你就該燒高香去了、向東是太原府,山西對京師的意義陝西根本沒法比,幾乎每個府鎮都是能硌崩牙的硬骨頭……所以,只能向南——如果能跑到河南,活下來的機率則會大得多:那裡是中原,只要站住腳,物華天寶的南直隸、魚米之鄉的湖廣,甚至天府之國自成一隅的巴蜀,皆可圖之!

雖不如神木窮得那麼出類拔萃,延安府旁的安塞縣也是個好不了多少的所在。同病相憐的緣故,羅詠昊與安塞知縣常文平以前關係不錯,早在大軍還在榆林府沒開拔時,提前寫了封信,教羅世藩喬裝送了去。接到信的第二天,常知縣的家小就套了驢車回江西老家“祭祖”去了,常知縣自己則因為“發現了一棵早已枯死多年的核桃樹竟然結了果,而且碩大無比,分明是天降祥瑞”一溜煙跑延安府“報喜”去了。

聖天子早已明令禁止地方上妄言報什麼祥瑞,常文平也是快到知天命年紀了的人了,竟突然開始對這等無稽之談深信不疑,莫不是中了甚麼邪?延安知府於勝良自然委婉地批評了幾句,沒想到常文平居然敢頂嘴,一再堅持要親自進京報喜!於勝良勃然大怒,把這廝罵了個狗血淋頭說他中了邪,教他快滾,常文平聞言一怔,然後就病了,躺在客棧裡臥床不起。據說,渾身無力,連說話都頭痛,偏偏胃口出奇的好,吃啥都剩不下!顯然,老常是被什麼髒東西上了身。於知府只好叫人去城東太和山請了個道士去給常知縣驅邪,不成想剛剛燃起黃裱紙,常知縣從床上蹦起來把桃木劍劈手奪過一折兩段,緊跟著抄起香爐就砸在道士腦袋上,然後赤著腳追了可憐的道士兩條街!於勝良有點後怕了:老常中邪是確鑿無疑的,幸虧沒在自己眼前發作。顯然,這身大紅的官袍克住了邪魔外道!這幾天一直琢磨著要訪個高人來降妖——因為已經收到榆林府“大捷”的邊報抄本,於知府心裡壓根就沒想過其他可能。

過了沒幾日,常文平來請罪了。據他說,昨晚夢到一個虯髯環眼的金甲神人,用金瓜錘往天靈蓋上猛地砸將下來,嚇醒了以後發現出了一身大汗,渾身說不出的輕鬆……於勝良猜測道,很可能是那棵老樹日久成精,想到京師作亂,但按五行來說水生木,而且“人挪活樹挪死”,這妖孽顯然道行還不夠,離了原地幾日便耐受不住了!常文平對這個結論佩服得五體投地。接著,二人正在一板一眼地研究這金甲天將究竟是哪路神仙,突然得報,一大股賊人彷彿神兵天降,已經在安塞牢牢地站定了腳跟。

一開始於勝良是堅決不信的,覺得可能就是一般的流賊土匪,充其量人數多了點——往死裡說,二三百、三四百號人唄,還能多到哪裡去?等幾天,只要調集延安府周圍所有州縣衛所的兵馬,費點力氣趕跑掉還是有把握的。直到派出偵察的親衛氣急敗壞的回報:賊寇真的佔了安塞縣城、看旗號中規中矩,絕非一般流寇山賊——嗯,一般的山賊連衣服都是破破爛爛,這幫人居然有足夠的布匹做了旗幟!有旗幟就意味著有指揮、有訓練!而且,兵強馬壯士氣如虹的樣子。因為沒敢進城,具體數量不詳。不過,四門外觀望一圈下來,怎麼也有三五千之眾!

這下於勝良可傻了眼:賊人有三五千?而且,訓練有素?這哪裡是山賊流寇,這分明是正規軍啊!這樣的規模,別說一個小小的延安府,合全陝西都司府之力也未必對付的了!

於勝良召集了延安府一干官員和“湊巧”滯留的安塞知縣常文平商議對策。一眾人等七嘴八舌的分析下來:西邊的慶陽府一直太平無事、東邊是山西的太原府和平陽府,孟門關上平關永和關興德關馬鬥關平渡關,這些關隘,即便是軍隊也得打上一陣,不可能毫無聲息的輕易破關而入、北面的延綏鎮榆林衛,前陣子倒是有大股流寇,不是已經被蕭長華吳多貴們打得潰不成軍了麼?咦,且慢!大家面面相覷,彼此對望一下,心裡便有了數……都是官場上混了不少年頭的老油條,這時候還參不透箇中玄機,一把年紀可就真活到狗身上去了!

於勝良這個氣啊:“好個蕭秋實(蕭長華的字)竟如此歹毒!禍水東引、陰縱賊人、掩敗為勝、謊報軍情……這,這,這是欺君大罪!老夫定要參他!”

此言一出,府衙裡頓時一片“參他”、“姓蕭的太缺德”、“姓蕭的是王八蛋”……的罵聲不絕。

“府尊息怒,息怒。姓蕭的確實該死!不過,卑職以為,如何抵擋這股賊人乃當務之急。還請府尊明鑑。”說話的是延安府同知閆文龍。

“如何抵擋?”憤怒的於知府幾乎是吼著回應,“你們說如何抵擋?咱們全府,連各縣衙役都算上,能不能湊出五百拿刀的人來?榆林蕭賊那裡是邊塞要衝,狗賊們再能喝兵血,三五個營總是有的吧?他們都不抵擋,教於某怎麼抵擋?”

通判莫翰韜試探著問道:“府尊息怒。閆大人言之有理啊!既然榆林府不仁在先,那便休怪咱延安府不義!要不然……”說到這裡,止住了話頭,意味深長的望向上首的於勝良、閆文龍二人。

閆文龍看了眼於勝良,緩緩說道:“府尊,下官以為,莫通判說得有些道理啊。數千賊寇,斷非一個延安府可敵!向南是省城西安府重地,萬不能失,東邊嘛,出了孟門關上平關可就不是咱們陝省的事了……”

“萬萬不可!”於勝良雖然有些迂腐,腦子裡還是忠君報國那套——否則,憑他涉身官場三十年,尤其是被點過翰林的資歷,不可能年近六旬還窩在延安府這等貧苦之地做個四品知府。黑著一張臉怒道:“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吾等讀聖賢書,所為何事?臨危一死以報君父而已!豈可學蕭秋實那等昧心之舉!”

常文平一直沒說話。一則職位太低,在座最小的也是從六品的州同知,輪不到他這個七品知縣說什麼;二則是心懷鬼胎,生怕這當口跑到府城的“巧合”引起別人注意,再起了疑心。不過等聽出老於頭要拼老命的意思,聯想到老頭子誠心實意給自己找道士驅邪心裡著實有愧,挪動了一下蹭著半張椅子虛坐的屁股,正待開口,不想閆文龍率先坐不住了:“府尊大人,此事還需從長計議啊!下官等並非貪生怕死,然我等死而何益?如若賊人大舉來攻,您覺得守住府城有幾分把握?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下官覺得,蕭秋實固然罪該萬死,其做法……似也可效法一二……”

“不行!”於勝良啪的一拍桌案,白花花的山羊鬍子彷彿要根根乍起,“縱有二三分把握也要死守府城!吾意已決,我等既食君祿,粉身碎骨以報君恩自為分內之事。賊人來犯之時,老夫親自上城!吾等只需死守幾日,援軍即至,到時裡應外合,聚而殲之!陰縱賊寇引禍他人之言,各位休得再提!”說到這裡,一雙昏黃的眼珠陰森森掃視了一圈眾人,“否則,國法恢恢,莫怪老夫難念同僚之情!”

話說到這份上,眾官都識相地閉口不言了。不過,各人心裡紛紛打起自己的小算盤。

接下來,延安府便進入那個時代標準的臨戰狀態:各門的吊橋被拉起、城外的居民被強行帶入城中,家園和莊稼青苗付諸一炬、空地上搭了粥棚,市井無賴與乞丐們被每日兩餐的待遇吸引,領了刀棒上牆協守、夜禁提早從入更開始……

於勝良怒火焚胸地寫了參奏榆林府的摺子,派驛馬送往京師的同時,也向西安府、慶陽府發出了求援信——不出意外的話,兩府隨後會向漢中、鳳翔、平涼、鞏昌、靖虜等更遠的府衛接力發出軍情報告,陝西都司府則會下軍令調集各地兵馬趕赴延安方向……

然而,事實證明,於勝良所謂的三分把握,還是太樂觀了——沒等於知府的奏摺送到京師,延安府便陷落了。

羅世藩把信送到常文平手裡後,並沒有向綏德方向返回,而是按照羅師爺預先的吩咐,匯合了等候在安塞城外的谷白樺等十餘人,陸續分批尾隨著常文平混進了延安府城!

無事可做的常文平,領了份查夜的差事,帶著幾個牢子,入了夜便沿街巡夜——沒想到,在延安府進入臨戰狀態的次日夜裡,確切的說第三日凌晨,竟當街撞見了公然犯禁的羅公子。

混進城的眾人,按羅師爺的安排,分頭住進了幾間不同的客棧,這幾日已經把延安府城轉了個遍。羅詠昊在做神木知縣時便對於老爺子的脾氣秉性聞名已久,按預先的計劃,延安府能和榆林府那樣合作固然好,但不太現實,所以,夜禁這一層,羅師爺已經想到——倉促間,攔街柵欄只能封住大街,小巷是不可能全堵住的。

到了約定日期,各人在五更多時分陸續翻牆離了客棧,分頭沿著這幾日踩熟的路徑向北門彙集。羅知縣窮雖窮得驚天地泣鬼神,羅世藩好歹算是公子哥出身,滿肚子鬼點子,鬥嘴使壞鮮有對手,而拿刀捅人的技巧則實在上不了檯面,所以關盛雲特地讓谷白樺陪在左右護著。這二位今天不太走運,原定的路線上晚間突然也拉起了街障。前路受阻,羅世藩乾脆拉著谷白樺直接上了大街。沒走多遠,橫街上轉過來一盞碗口大字“正堂”的燈籠挑著,常文平騎了匹矮馬,帶了五六個人,兩下里直接撞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