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試探

劉十亭湊夠了六百六十六名“神兵”,便領著眾人在寶輪寺前的空地上演習“六丁陣”——江湖術士哪裡懂什麼兵法陣法,不過就是把“神兵”分為六隊,自己登壇拿把桃木劍燒幾道黃裱紙口中喃喃有詞比劃一番,讓眾人踩著方位前進後退,時而散開時而聚攏罷了。

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一塌糊塗:劉神人遭遇到延長縣李燒餅隊長一模一樣的難題:絕大部分傢伙連左右都分不清!這讓劉神仙很是費了一番腦筋。

一開始,心知守城的擔子幾乎全壓在自己肩上,也因為本身是不識字的武人思想比較簡單,王簡倒沒有像潘、荊二人般牴觸劉十亭弄的這套玄虛,曾經來找過劉神仙,想借助些“神兵”的力量。等到了寶輪寺,一頭撞見劉十亭正在演練的“神陣”,遠遠的駐足看了一會,扭頭走了,一路走一路罵大街,回到牆上對兵士們連打帶罵地發洩,跟瘋了一樣。

劉十亭可不是傻子——哪有傻子能做騙子的?他心裡的小算盤是,竹槓要往死裡敲,能敲多少是多少。萬一打贏了或等來援兵解了圍,有馬文升在,頭功肯定是自己的、如果輸了,蒐羅來的六百多炮灰足以抵擋一陣,自己趁亂腳底抹油揣銀子開溜。

等劉十亭的“威鬥”鑄好,裝在牛車上拖到南門,城外關盛雲的攻城準備也已就緒,大戰開始了。

天剛矇矇亮,牆上的守軍便發現遠處有大量的人影聚集,晨風也送來了人喊馬嘶的嘈雜。

一陣緊密的哨子聲響起,除了預備隊,全體守軍和民伕丁壯上牆備戰——因為劉十亭,王簡手裡的預備隊只有不到二百人了:有的被直接抽走,有的被王簡補充進牆上劉神仙生生弄出來的空缺。

關盛雲出現得太突然,陝州府城南又都是百姓民居,因此,城外沒有埋設阻礙攻城器械透過的梅花樁,也沒有挖出障礙溝坎,道路很平整。這些日子,輔兵們已經把官道兩側的野地修整過,撞車和塔樓,絕大多數地方都可以推行。

南城樓上的王簡首先注意到的是那座空了好久的望臺。前幾天,只有幾名賊輔兵圍著觀察臺頂部平臺釘了一道簡易護欄,隨後,又在正前方安了一道粗粗的橫樑,用幾根結實的木柱斜支著,探出一段,不知用意何在。

然後賊們便不再過來了。

琢磨了好久,也猜不出賊們的意圖,王簡決定不去管它——可能賊輔兵們就是應付差事罷。自己專門抽調了兩戶鐵匠維修、製造箭矛,到現在總共僅有三十來支,望臺只是個木頭架子,如果有幾員賊將站上去倒是可以試試運氣,否則,別說很難射中幾根木柱,就算射中了,也是浪費。

此刻,一群蓬頭垢面的傢伙拽著一大攤不知什麼東西來到望臺前面,隨後有人揹著繩索爬了上去,將繩索甩下探出的前梁。下面的傢伙們將繩索系在那一大攤物什上,又一群賊輔兵從溝裡湧出來,合力拽著粗繩垂在梯子一側的另一端,那一大攤物什冉冉升起——這回王簡看清楚了:是被子,迎著自己的這面還釘著塊門板!

媽的,大意了!

“射它,快射它!”王簡心急火燎地吼起來。

“咻”、“咻”、“咻”……

三架床弩早已瞄準,相繼擊發。

三支巨大的箭矛攜著尖利的呼嘯破空而出。

一支射得太離譜,足足偏了丈許,不知落到哪裡。另一支也沒射中,擦著望臺頂部立柱飛過。

“篤”的一聲悶響,終於有一支命中!

王簡瞪大了眼睛,死死盯著……

可惜,儘管箭矛命中了,但沒起到任何作用。

賊人們把兩三床被子疊縫到一起,前面釘上門板,扯起來做防護。箭矛射中後,門板把巨大的動能分散開來,均攤到後面的被子上,整個遮蔽物懸空吊著。一支箭矛的力量再大,又能克服空氣阻力推著它行進多遠?

尺許的矛頭深深地插入門板半尺多,懸吊著的掩護物向後一蕩,飄起來兩三尺,又蕩回來,再擺了幾下,停住了,矛尾還在不停地嗡嗡顫動著。

望臺下面,一員賊將從溝裡冒出來,仰頭看了一會,跟身邊背了一大捆五色小旗的賊兵指著門板棉被說了句什麼,二人嘻嘻哈哈地開始攀登木梯。

等看到又有幾名賊輔兵拖著另一攤勞什子從溝裡冒出來,扔到望臺下面,王簡徹底絕望了:敢情還有備用的替換裝?再挨幾支,等木樑承受力差不多到了極限,解開這個繫上那個再拉起來?我他媽有多少支箭矛能這麼糟蹋!

算了,想看你他孃的就隨便看吧。

王簡決定不再把寶貴的箭矛浪費在門板和破被子上,轉過頭去看蠕動得越來越近的賊人大軍。

視野裡全是賊人……且慢,是百姓!沒錯,是百姓錯不了!不僅從衣服上能判斷,從跑動的姿勢,畏縮的神態,還有後面逼著的刀槍……眼前的一切都表明,這些人大多是百姓、被馬文升關在城外的百姓!王簡簡直氣急敗壞了,心裡把馬文升的祖宗十八代罵了一個遍。

百姓們足足有大幾千之眾,向城牆湧過來。人群裡自然也混著些真賊兵——臂上有盾,身上有甲,手裡有刀,不難辨別。大多數沒有任何防護的是百姓或賊輔兵,就這麼拎著鋤頭鎬頭跑過來。一箭之地外是賊人的戰兵方陣,為了避免床弩的殺傷,彼此間留著很大的空隙,遠遠的圍著督戰,也在等待機會。王簡知道,一旦發現機會,敵將只需一聲命令,他們就會相互靠攏結成密集的戰陣衝過來。戰兵陣線的空隙裡是賊人馬兵,顯然,他們的任務是突入衝城的百姓隊伍中,斬殺那些畏縮退後者,殺一儆百。

百姓就是百姓,從沒經歷過這等戰鬥,一開始有不少人以為跑出身後賊人的威脅範圍便停下腳步。王簡親眼看著十幾個賊騎揮舞著馬刀突入人群,砍倒停滯者後毫不停留撥馬而回,然後再次突入……來去如風,城頭的弓箭手對他們無可奈何。

百姓就是百姓,沒過多會兒終於明白過來,不再需要馬刀的威逼,全都拼了命的往牆下湧來——對城頭的弓箭手而言,射擊固定目標比移動目標容易得多!看到身邊站著不敢動的傢伙們一個個中了箭哀嚎著在塵土中翻滾,他們終於意識到:牆根下才是弓箭的射擊死角,於是全力跑了過來。

城牆根下已經有不少真正的賊兵了,一個個斜舉著或大或小的盾牌遮蔽著自己和同伴。這裡用不著他們威逼,衝過來的百姓和輔兵們都拼了命的用手中的傢伙刨著牆根——挖出一個能容身的小洞,才能躲避當頭澆下的熱水、沸油,和如雨天降般的磚石。

五六十架雲梯,每一架都由十幾二十名賊人——好吧,或者說是百姓們,抬著湧過來。雲梯旁邊是賊兵,依然是輔兵居多,一個個斜舉著多半人高的大木盾,遮護著自己和抬梯子的百姓們,貓著腰快步小跑著。一方面可能是沒什麼戰鬥經驗,更多的可能也不怎麼在意身邊百姓的安全,他們把注意力主要用在自己的防護了,木盾明顯偏向外側,暴露出不少空隙。牆上的弓手們在垛口後面按照垛長果長們的指揮,排成3—4人縱隊輪番射擊,前排的射過便轉到隊尾,後面一個踏前一步補位……一般來說,弓手們的體力極限是二十輪左右射擊,如果是急速射,這個數字還要減半。輪射,可以兼顧節省體力和維持射擊密度。

抬雲梯的百姓們不時被牆上的箭羽射中,慘叫著倒在地上。沒有被命中要害的,掙扎著向賊人陣線爬回去,其他人則在旁邊賊兵的威脅下繼續前行。

掃視了一圈把戰場形勢看個大概,王簡的視線定格在更遠些的地方。

幾十輛盾車、四輛撞車,離自己僅僅五六十步的距離。百步外,還有五座攻城塔樓正在緩慢而又堅定地向前推進——這些,才是陝州府最大的威脅。

牆下城外的賊眾,數量雖然多,自有城頭軍官們指揮守軍和丁壯們對付,而且巍峨的城牆也足以抵擋他們好久。王簡走到後面,吩咐了預備隊帶隊軍官幾句:萬一沒阻住雲梯,有賊人登城,一個及時的有力反擊應該就可以遏止住賊人勢頭好一陣子。自己則專注指揮床弩,必須打掉賊人最大的威脅。

望臺上的高藤豆滿意地看著腳下的戰況。傷員不算多,死的更少——好吧,參加這次試探性攻擊的絕大多數都是百姓,就算死掉大半跟自己又有啥關係?

於是把視線投向城內。

有城牆隔著,靠近南牆根那一帶看不到,不過,大半個陝州府都一覽無餘。街上沒什麼人了,家家關門閉戶,只是一些衙役皂吏時時匆匆跑過。城裡沒見到幾個兵丁,更沒看到露營的帳幕,正規守軍應該都在牆上,充其量牆跟底下還有幾百預備隊。南牆上守軍最多,兵卒有大幾百人,丁壯千把、西牆上守軍有三四百,東牆那段最少,肯定不到二百人。

目前為止戰鬥程序與戰前預判差不多,高藤豆便沒有下達新命令,而是讓戰局繼續自行發展,正在琢磨要不要晚間偷運些攻具到尤福田那裡:明天持續猛攻南牆,如果能把西牆守軍吸引來大半,就讓老尤從側翼發動夾攻……心裡正自想著,突然發現六七百號人從一座廟前整隊而出,直奔南牆而來,心頭略緊了緊——攻城戰,攻方人數至少應該達到守軍的三倍,這仗才有得打。這一波,三千多百姓和差不多數量的輔兵可以維持一個很好的兵力對比,可如果這六七百號傢伙加入戰團,自己攻城的兵力就稍微顯得有些單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