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敦命人將楊安玄所寫的《別賦》收拾好,圍觀的人眼紅不已,這篇《別賦》足可傳世,只是陰家是東主,爭是爭不過的。

高廣笑道:“陰兄,安玄這篇《別賦》清新流麗,滿是詩情畫意,可容愚抄上一遍。”

附和聲四起。陰敦笑道:“當然可以。不過,諸位還是先吃飯吧,要不然酒菜都要涼了。”

莊中有人將陳思救起,陳思哪有顏面再留,灰溜溜地悄然離開。

酒席之上,楊安玄成了眾人敬酒的物件,特別是那些在賭約上籤了字的人生恐楊安玄記恨,恭維話像潑水般倒出。

盛情難卻,楊安玄很快就醉眼朦朧。

陰敦笑著解圍道:“安玄醉了,愚帶他到客房歇息。”

命人摻扶著楊安玄來到客房。等僕從退下,楊安玄從榻上坐起,笑道:“這些人真讓人吃不消。”

陰敦知道楊安玄的酒量,倒上一杯濃茶道:“安玄不裝醉了,喝杯茶醒醒酒。”

茶葉是陰家莊自產,製茶的工藝是將茶碾成細末加油膏製成茶團,飲時搗碎放入香料煎煮。

楊安玄慢慢地品著茶,體會著不同時空茶飲的滋味。

“安玄,你定為上中品,將來有何打算?”陰敦轉動著手中青瓷茶杯,問道。

楊安玄搖頭道:“沒想過,等朝庭議定品階後再說吧。”

陰敦放下茶杯,盯著楊安玄的眼睛道:“安玄,想辦法去建康吧。你非池中之物,新野郡太小,容不下你,唯有建康帝都,風雲際會之地,方是你一展抱負之所。”

楊安玄沉吟不語,看過後燕的雄兵之後,他深感差距太大,靠小打小鬧的四百安玄軍跟後燕兵馬相抗,簡直是玩笑,唯有手握北府軍這樣的數萬兵馬才有爭雄天下的資本。

要想做到這點,便要手握大權,至少也要是州刺史才有可能。

想到幾年以後將會發生的鉅變,楊安玄心中發急,時不我待,或許真要像陰敦所說到京城去尋找機會。

門外傳來楊湫的聲音,“三哥,你在屋中嗎,喝醉了嗎?”

一顆小腦袋探了出來,朝屋內張望。

陰敦和楊安玄站起身,楊安玄以手相招,道:“湫兒你怎麼來了?”

楊湫笑著走到哥哥的身邊,回過頭對著門外道:“陰姐姐,你不是說要回贈件禮物嗎,快進來啊。”

陰慧珍紅著臉走進屋中,對著陰敦和楊安玄飄飄萬福。

陰敦微微皺眉,於禮不合,但看到妹子略顯憔悴的面容,心中刺痛,暗自嘆息不語。

小妹的情思他約略知道幾分,每次在她面前談起楊安玄,珍妹總是兩眼放光,嘴角含笑。

若無六年前的謀劃,妹子嫁給安玄,兩人實為天作之合,可惜造化弄人,讓人吁噓。

陰慧珍從身旁侍女手中取過長笛,輕聲道:“楊公子,你讓湫兒妹妹送來的七巧板奴很喜歡,慧珍馬上就要遠行建康,特將長笛相贈。”

說話間,眼眶溼潤,淚水如珠落。

楊安玄心生感動,最難辜負美人恩,雖然自己對陰慧珍更多的只是憐惜,這分情意卻讓他感動。

伸手接過長笛,楊安玄鄭重一揖道:“陰家小娘子,僕一定會好生愛護此笛。”

陰敦見妹子眼中流露出濃濃不捨,輕嘆道:“安玄數次跟愚提起,珍兒你的笛吹得清亮空靈,不妨就在此吹奏一曲,以作告別。”

清越的笛聲響起,像山間清泉歡快,如風中春花綻放,有黃鸝啼柳,有細雨微風……

笛聲轉急,驟雨狂風、花落枝敗、鳥兒悲鳴,接著舒緩低沉下去,似依戀,如別離……

楊湫坐在哥哥身旁,託著下巴原本一臉笑容地聽著笛曲,漸漸地淚滿眼眶,哽咽出聲。

陰慧珍再難自持,將長笛放在案上,踉蹌起身,掩面奔出門去。

侍女將長笛捧與楊安玄,笛身青翠如新竹,順直光滑,足見陰慧珍平時細心護養。

橫笛在手,試了試音,想起那曲“長亭外”的送別曲,楊安玄信嘴吹來。

初時生澀,漸至流暢,笛聲清遠悠揚、憂而不傷,透出淡淡的離愁別緒,有眷念和挽留,也有對行客的祝福……

陰慧珍的住處對面西樓,與客房相對。

伏案抽泣的陰慧珍聽到隱約傳來的笛聲,情不自禁地走在窗前,側耳靜聽,在心裡默記著曲譜,

想到此曲是楊公子專門送予自己的,不知不覺綻開笑容。

眼淚猶掛在臉上,有如帶露的花瓣。

…………

《別賦》一出,棘陽紙貴,再無人懷疑楊安玄的才華。

第二天,陳府便乖乖地送來六十兩金,並至上歉意,聲稱陳思羞愧難當,已經起程離開棘陽,出外遊歷去了。

陳深告了病假,託人活動謀求他任,不復與楊佺期相爭。

…………

十一月一日,巳時。

十里長亭,楊安玄帶著楊湫為陰敦、陰慧珍送別。

官面上的送別酒宴早已經舉辦過了,今日來送行的都是親朋好友。

舉杯悵飲,需啼泣而別(1)。

入鄉隨俗,楊安玄也哽聲淚落,道:“陰兄,此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見,一路珍重,鵬程萬里。”

陰敦舉袖拭淚,道:“安玄,真不忍與你分別。希望你能早來建康,吾兄弟便又能相聚一堂。”

陰友齊微笑道:“安玄,你與敦兒情意深厚,吾甚欣慰。數日前在莊中做《別賦》,棘陽為之紙貴,吾身為品評你的中正官,與有榮焉。”

楊安玄躬身禮道:“安玄能定為上中品,全仗陰伯父鼎力相助。”

陰友齊擺擺手,道:“你若自身沒有才華,吾便想相幫亦無能為力。”

目光掃過亭外與人話別的公孫河,陰友齊神情微凝,這個公孫河的表現著實讓他有點失望。

雖然公孫河決定隨陰家一起進京,但是他打的主意是讓陰家替他在戶部活動,想要謀求一個富縣做縣丞。

和楊安玄一樣,陰友齊認為公孫河短視貪利,不值得大力扶持。

公孫河與高廣等人談興正濃,不時地發出笑聲,不知道自家的命運已然黯淡。

目光重新落在楊安玄身上,陰友齊溫和地笑道:“安玄,敦兒去京中就讀國子學,國子學中高門子弟眾多,吾不過是五品太子中庶子,對敦兒的助力不大。”

“安玄你才華橫溢,吾想請你賦詩一首,註明贈別敦兒,這樣敦兒能借你的詩在京中迅速得名。”陰友齊捋著鬍鬚,道:“舐犢之情,不情之請,還望安玄答應。”

楊安玄慨然應道:“不說陰伯父對愚的簡拔之恩,便是愚與陰兄的交情,這首贈別詩也是情理中事。”

陰友齊點點頭,與公孫河相比,楊安玄不知高明瞭多少。

紙筆擺上,楊安玄略做沉思,在雲節紙上揮毫寫下題目:送友陰敦赴建康。

看到楊安玄提筆,亭外說話的人紛紛擠了過來。

陰敦見狀,大聲吟誦出楊安玄所寫的詩句,“青山橫北郭,白水繞東城。此地一為別,孤蓬萬里徵。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

雖然早知楊安玄出手必是精品,眾人聽到詩句仍不免讚歎。

公孫河看著詩名,真想讓楊安玄也寫首《送友公孫河赴建康》,只是自己上次騎牆與楊安玄的關係漸疏,此時張不開口。

陰敦整衣,鄭重與楊安玄相揖話別。

道旁牛車,楊湫跳下來,滿面淚痕,泣不成聲。

張蘭忙上前扶住自家小娘子,她經常隨楊湫來陰家莊玩耍,對陰小娘子的遠行也滿是傷心,眼睛酸酸的發澀。

車窗撩起一線,車內明眸落在亭中楊安玄身上,從水榭相識,那句“雪輸三分白、梅遜一段香”便說進自己心中,自家時常想起那飄揚的黑髮,挺拔的身姿,溫和的笑容。

十排村放紙鳶,自己的心就像高高飛舞的紙鳶,快活得要唱出來。

當那些壞人攔在自己身前,自己想到的不大哥,而是相信楊公子一定會來的。

楊公子將那登徒子一腳踢倒,自己忍不住笑了。只是楊公子只顧拉著湫兒,都沒有留意自己的笑臉為他綻放。

有時候自己真羨慕湫兒,無憂無慮,還有楊公子這樣的哥哥寵著她。

自己忍不住向湫兒打聽楊公子,看樣子湫兒已經查察出什麼,自己也想忍住不問,只是每次見到湫兒,總是情難自禁。

當得知祖父和父親打算把自己送進東宮,自己的心都碎了,所有的美好都在瞬間崩塌。

楊公子讓湫兒送來的七巧板,陪伴自己渡過了最傷心的時光。

那日楊公子來莊中話別,自己鼓足勇氣送出竹笛,希望楊公子能好好愛護那竹笛,就像自己珍愛每一件楊公子送來的禮物一樣。

能讓竹笛陪伴楊公子,了卻自己的一段心願,那日聽到的送別曲,總在夢中縈繞,今生再難忘記。

那個讓自己心頭狂跳的男子,終究不明白自己的心思,愛慕的話永遠沒有機會說出口,陰慧珍心如刀絞,痛哼出聲。

車身一震,開始向前駛動。陰慧珍在車內痴痴地望著車旁長身玉立的楊安玄,淚落無聲。

車簾落下,軋軋的車輪深深地碾在心頭,漸行漸遠漸心碎,此別今生只能在夢中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