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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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訊息是真的?”江如琅咬牙問道,臉上一時間分不出是失落還是憤怒。
“是黎府負責採買的管事說的,那人還說廚房根本沒準備二公子的飯菜,只午後會按著客人的接待給糕點和茶水。”江來富低眉順眼站在兩位主子面前。
廳內格外安靜。
曹蓁冷笑著撫了撫鬢間的金鈿:“我就知道,我兒這般優秀,黎公都看不上,怎麼會看上一個大字不識的蠢貨。”
“可黎老夫人不是說他……”江如琅一頓。
老夫人只是說出入,可並未說收弟。
“說不定,是他死纏爛打。”曹蓁不屑說道,“今日聽人說成化七年時,黎公歸鄉掃墓時,路過山東臨清,得知同鄉山東按察副使董廷圭的夫人病逝,董副使去了邊地回不來,家中無主事之人,竟幫忙帶董夫人的靈柩一起歸家,黎家心善可見一斑。”
江如琅臉色陰沉地能滴出水來。
曹蓁睨了他一眼,慢條斯理起身:“我去給蒼兒備幾件得用的衣服物件,去詩會見同窗也顯得氣派。”
江如琅握著扶手的手緩緩握緊:“那塊和田玉也供奉好了,等會我讓管家送去給你,讓人雕一個一路連科或者三元及第的寓意,給蒼兒沾沾喜氣。”
曹蓁臉上露出譏笑。
等人走遠後江如琅坐在椅子上,臉上沒了笑意。
他不笑時,臉上的肉往下墜著,連帶著那雙被肥肉擠壓著的眼睛露出冰冷的光,整個人透出兇惡之色。
低垂已久的烏雲終於就落了下來,黑雲翻墨,白雨跳珠,庭院外的樹木被吹得嘩嘩作響,三月的春風被風雨裹挾著,還帶著一絲寒意,僕人們急促的腳步聲在寂靜的屋內也顯得格外清晰。
江來富站在陰暗處。
江如琅在光影下沉默,許久之後,聲音陰森飄忽:“去門口等人。”
江來富哎了一聲,出了大門,一把推開殷勤想來為他撐傘的小廝,自己舉著傘,一腳踩入水坑中。
江如琅沉默地坐著,任由那陣妖風吹起他的衣服,他安靜地坐著,手指時不時撥動著扳指,喃喃自語。
“……還有蒼兒。”
那聲音被風吹得支離破碎,只剩下一點慶幸。
————
江芸芸沒想到雨下得這麼急,抱著和他差不多大的書箱,又艱難拎著小僕塞來的一盒饅頭,站在屋簷下發呆。
書和吃都不能淋雨。
天色昏暗,黑雲猛雨,雨聲落在瓦片上能聽到叮咚聲,地面很快就匯成水坑,路上行人被猝不及防的大雨驚得慌張逃跑,實在逃不開的只好躲在別人家的屋簷下。
江芸芸身邊就躲著帶小孩的婦人。
那婦人穿著洗得發白的藍衣,手裡挎著還未賣完的蘑菇,小女孩衣服是用一塊塊破布縫的,身形瘦弱,頭髮稀少,穿著的小草鞋也壞了一隻,狼狽地拎在手裡。
兩人被大雨澆了一身,渾身溼噠噠,緊緊依偎著,瑟瑟發抖。
江芸芸遞了一塊帕子:“擦一下,免得……著涼了。”
那小婦人看著那塊乾淨的白帕子,連連擺手,用著蹩腳的官話說道:“會弄髒的。”
江芸芸見她膽怯,便遞給直溜溜盯著她看的小孩。
小孩露出一個甜甜的笑。
“不擦一下頭髮會著涼的。”江芸芸笑說著,“帕子不是貴重東西。”
小婦人再三感謝,從小孩手裡拿過帕子,仔細給她擦著頭髮。
小孩乖乖站著,腦袋轉來轉去。
大雨不僅沒有停下來的跡象,反而越來越大,雨霧騰空,不知是誰家的桃樹被吹得桃枝狂放抖動。
就在江芸芸在猶豫要不要冒雨回家時,突然感覺有個腦袋靠了過來,便低頭看了過去。
小孩正眼巴巴地看著她手中的食盒,不知不覺便靠了過來。
江芸芸一動,她便倏地驚醒過來,又驚又怕,整個人往後倒去,頓時白了臉。
“我……”
她剛一開口,江芸芸就聽到一聲巨大的咕嚕聲。
小女孩慌張地捂著肚子。
食盒裡的饅頭還是熱的,發出淡淡的肉香,順著陣陣妖風,勾得小女孩不自覺靠了過來。
江芸芸一直以為饅頭是白麵饅頭,沒想到這個時代的饅頭竟然是有肉的,她拿到手後吃了一個壓壓飢,就打算把剩下的五個帶回去。
東西是熱的,所以格外香。
小婦人慌張地把小孩扯過來,怯懦道歉:“小孩不懂事,您不要生氣。”
小女孩整個人縮在她腿後,已經開始哭了。
她們的態度太過惶恐,江芸芸比她們害怕地摸著臉。
“餓了?”江芸芸見不得小孩這麼可憐的哭,硬著頭皮問道。
小女孩點了點頭,卻被她阿孃一把摟住,連連搖頭:“不餓,我們回去就能吃飯了。”
“肉。”小女孩直勾勾地盯著盒子。
小婦人又是難堪,又是生氣,微微側了側身,拉開和江芸芸的距離。
飄進來的雨絲落在她肩頭,不一會兒就打溼了肩膀。
“回去就能吃飯了,不要哭。”她強撐了一點面子,呵斥著。
小女孩低下頭不說話。
江芸芸看著她們的打扮,猶豫了一會,從食盒中拿出一個饅頭遞過去。
小婦人目光下意識落在那饅頭上。
雪白的饅頭飽滿圓潤,哪怕被白.麵包裹著,也能聞到一絲絲肉味。
小女孩想要伸手,卻被她娘一把拉了回來,忍不住哭了起來:“餓……”
“我,不能拿小童的東西。”她嚥了咽口水,但還是擺手拒絕了。
江芸芸雖心疼饅頭,但也見不得小孩哭得這麼慘,直接塞到小孩手裡:“別餓壞肚子了。”
小女孩捧著饅頭,可憐兮兮地看著她娘。
小婦人咬牙,把手中的蘑菇遞了過去:“今日早上新摘得楊樹蕈,小童拿去,就當抵了這個饅頭。”
籃子裡的蘑菇拾掇得整齊乾淨,之前下這麼大的雨,她們也先摟著蘑菇,想來是她們賺錢的物件。
江芸芸擺手:“等雨停了你們就趕緊拿去賣了吧。”
“這個本是賣給醉揚州的,奈何掌櫃壓價,這一籃子的楊樹蕈只肯出價三百文,說是今年摘菇的人太多了,他們不需要這麼多。”小婦人一臉愁容,說急了還帶出一口吳語,“問了幾家價格一個比一個低。”
江芸芸本就是江浙人,也能聽個七七八八,不解說道:“今年是有什麼特殊的情況嗎?為什麼採蘑菇的人變多了。”
“前年水旱輪著來,朝廷減免了秋糧,我們吃吃野草也就過去了,沒想到去年收成還是不好,去年吃空了草,今年長的不茂盛了,可到底不是荒年,山上水裡都還有吃食,我們可以走得更遠一點。”
“本想著靠今年能過上好日子,誰知前腳種下,老天爺卻一直下雨,今年怕是又要完了。”小婦人垂淚。
“下雨天蘑菇長得多,為了能多賺點錢,三四歲的孩童都要上山採蘑菇了。”
江芸芸聽得認真,可心中卻有些迷茫,不知如何安慰。
她前二十幾年的日子衣食不愁,便是課外實踐也不曾下過地,站在田邊捧著大人摘下來的小麥穗,聽著他們說著節約糧食的話,回去再寫一篇日誌,這就是她所瞭解的農民。
她自然也讀過書,知道古時候的百姓過得很辛苦,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更是牙牙學語的小童都會背的古詩,可那是怎麼樣的日子,她還是不得而知。
直到現在,她聽到小婦人麻木痛苦的聲音,看到她被風雨打溼的愁苦面容,她才知道,即使朝廷減免了糧,他們日夜種地,連著四五歲的小孩都要上山採蘑菇,這樣不分晝夜的日子並沒有讓她們過上好日子。
“那,那怎麼辦?”她吶吶問道。
小婦人摸著小女孩細軟單薄的頭髮,也跟著沉默了:“我也不知道。”
對話戛然而止,江芸芸尷尬地低著頭。
狂風破碎,暴雨如注,平地好似要滿起江河一般,豆大的雨滴落在地上費撿起高高的水花,雨水順著屋簷直直往下落好似一串水珠。
“娘吃。”小女孩小心翼翼咬了一小口,然後遞到娘嘴邊,開心說道,“好香。”
“娘不吃,你快吃吧。”小婦人笑說著。
“娘早上也沒吃。”小女孩堅持把包子遞了過去。
小婦人尷尬地睨了江芸芸一眼,見她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這才鬆了一口氣,咬了一小口,然後推了回去:“快吃吧,都冷了。”
“你是哪裡人?”江芸芸抬眸問道。
“我是從芒稻村來的。”小婦人說。
“很遠的地方嗎?”江芸芸迷茫問道。
“走路要走三個時辰,但我早上坐了村頭大爺家的騾車來,一個時辰就進城了,只是這雨要是還這麼下,我和囡囡今日要找個橋洞睡一覺了。”小婦人惶恐憂心。
江芸芸沉默著,又掏出一個饅頭遞了過去。
小婦人驚呆在原地。
“這雨一時半會停不來了,再等下去怕是要關城門了。”她把饅頭塞到小婦人手中,“你也吃吧。”
小婦人抱緊手中的小女孩,艱澀說道:“可我沒東西和小童換了。”
江芸芸迷茫地看著她,好一會兒才讀懂她眼底的惶恐,便嚇得連連擺手,比她還慌張:“我,我不是壞人。”
兩人四目相對,面面相覷。
正巧黎家的僕人拿著傘和蓑衣走了過來。
“江公子幸好還在。”小僕愧疚說道,“是我們考慮不周,忘記給您傘了。”
江芸芸得救一般鬆了一口氣,接過傘和蓑衣,隨後轉身遞給小婦人。
“你要不撐傘去找你村子裡的人,看能不能一起回去。”
小婦人感激涕零地又謝又拜。
小僕見人走遠了才為難說道:“府中蓑衣今日只剩下這一件了,若是您不介意,我再拿把傘給你,只是現在雨大,若是隻撐傘,怕是要淋溼了。”
“不礙事。”江芸芸看了眼越發黑沉的天色。
江芸芸接過傘準備出門時,一輛馬車自巷子口駛進,最後停在她面前。
“上車吧,我送你歸家。”
馬車內,一個蒼老的聲音被疾風驟雨裹挾著,斷斷續續飄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