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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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民安叫進來的八人中,年紀大的已有二十,年紀小的也是十歲出頭,現在突然插進一個小矮子江芸芸,雖站在末端,但也惹眼。
黎老先生坐在上位,黎民安作陪,黎循傳站在一側,學子們則一個個排隊站著。
“都讀過什麼書?”老先生手邊整整齊齊碼著的紙張是那些人交上去的文稿。
從最基本的三字經,千字文,再到孝經、大學、中庸、論語和孟子,大部分人已經通讀詩經、尚書、周易、禮記和左傳等,更厲害的人上面這些書已經倒背如流。
話題很快輪到江芸芸身上。
所有人的視線都看了過來。
讀書自然是讀過了,語數英,數理化,政史地,還學過通用技術,大學專修航天航空,甚至每一科學得都很不錯,能拿獎學金的那種,但就是沒有學過四書五經。
她硬著頭皮,小聲說道:“都沒讀過。”
有人噗呲一聲笑了出來。
老先生瞬間拉下臉來,沉聲問道:“你如今幾歲?”
“已有十歲。”江芸芸抿了抿唇。
“你有十歲了?”驚訝聲響起。
江芸芸太過瘦弱矮小,體格不健碩便,身高看上去和七.八歲的稚童並無區別。
十歲在古代已經是男女分席的年歲,可以算小大人,若是這個時候還未啟蒙,再讀書便是晚了。
黎民安驚訝問道:“可你不是會王仲任的訂鬼嗎?”
江芸芸胡亂找了一個藉口:“只是聽人讀過,僥倖記住過隻言片語,並沒有系統的學習過。”
黎民安眉心微動,意味深長地打量著她。
江芸芸順勢低下頭。
老先生擰眉緊盯著他,隨後收回視線,淡淡說道:“那你還聽過什麼?”
江芸芸語塞,現代碎片化資訊自然無奇不有,光是語文課本和課外書籍便能說出個子醜寅卯來,但她敏銳察覺到面前老先生的不滿,下意識避開這個話題。
她懵懵懂懂在這個世界睜開眼,卻在此刻,不安地站在這裡,驚覺自己和這間屋子裡的所有人都有著不可逾越的鴻溝。
“沒有了。”她低下頭,沮喪說道,“可是我是願意學的。”
她抬起頭來,那雙漆黑明亮,肖像其母的眼眸認真而真誠地看著面前的老先生:“我會好好學的。”
老先生和她對視著,身子微微一動,搭在卷子上的手指順勢收了回去,他沒有接話,只是收回視線,對著那八人繼續考核。
從師出何人,是否下過場等,一個個仔細問了過去,最後又拿起一張張卷子認真看著,詳細指出優缺點。
江芸芸聽不懂他們的對話,但又覺得面前這位黎老先生好像真的很厲害,那些學子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在他眼中是輕飄的羽毛,但他的答案並不會因為問題的簡單而敷衍。
江芸芸沉默地聽著,突然察覺到有一道視線總是若有若無地看了過來,便順勢看了過去。
少年驚慌地移開視線,耳朵瞬間冒出紅意。
那日看著他懷中抱著梅枝,江芸芸便隱約有了猜測。
怪不得黎民安對她沒有好感。
“可是都懂了?”老先生的聲音拉回她的神識。
學子們感激涕零,紛紛行禮拜謝。
“子君、辰生,你們已是秀才,書中內容倒背如流,無需老師指點,若想更進一步,不妨在下場秋闈前北上游學,北方以經學為主,長才大器,文詞質實,你們如今策論文詞豐贍,卻少於厚重,若能融合南北之長,來年定然榜上有名。”他對著最是年長兩位學子指點著。
兩位學子對視一眼,面露欣喜之色。
“至於你們,最慢的也都學好了論語,基礎非常紮實,可見原先的老師也是個有本事的,自來一徒不拜二師,各自回去學習吧。”老先生對著剩餘幾人也這般說道。
有人面露遺憾,有人則不甘問道:“敢問先生是想找並未開蒙之人。”
他直截了當地問著,江芸芸身上立刻匯聚了所有人的目光,連江芸芸都忍不住期待地看著黎老先生。
老先生並未回答他的問題,只是請人送他們出去。
江芸芸猶豫片刻,沒有跟著出去,幸好老先生也並未趕她走。
“先生還未考教我。”她在黎家眾人注視下,硬著頭皮說道。
出人意料的是,老先生並未露出嘲諷之色,反而問道:“你既未讀過書,我如何考教你?”
“我也不是什麼都不會,我只是並未系統學過這些。”江芸芸為自己解釋著,“若我當真學了,假日時日,並不比今日這些人差。”
黎循傳驚詫抬眸。
這話有些出格了。
黎民安呵斥道:“自滿者敗,自矜者愚,小小年紀如此自命不凡,必會貽害無窮。”
江芸芸被人劈頭蓋臉罵了一頓,那點微弱的勇氣,卻反而好似吹了氣球一般越演越烈。
“他日人云吾亦云,黎先生不過是對我有偏見。”她目光炯炯,直視著黎民安,一反剛才的安靜平和,反而像被激怒的小牛犢,非要爭出一個高低,冒犯反駁著,“他人能學,我便也能學,為何要自輕自賤,高山溪水俱是美景,若要一視同仁,便該有教無類。”
黎民安從未聽過如此大膽的言論,怒氣蓬髮。
黎循傳怔怔地看著江芸芸。
士人自小被教導要做一個勤慎肅恭,遜志時敏的謙謙君子,說話要輕風細雨,做事要禮賢下士,要不動聲色,要多聞闕疑,要不求名利。
黎循傳自小被這麼要求,黎民安也是如此,他們身邊交往的人也大都奉行此道,只今日,這位江家公子卻像是打破這面平靜湖水的石頭。
他在抗爭,在憤怒,在尖銳表達自己的所求。
他把所有讀書人奉行的道理都踩在腳下。
“坐下。”上首的老先生輕輕敲了敲桌面。
他並未看黎民安一眼,黎民安卻對著江芸芸行禮致歉。
江芸芸僵了臉,慌里慌張跟著行禮致歉。
“我非聖賢,不授惟利之徒。”老先生睿智犀利的目光落在江芸芸身上,“你到底為何要拜入黎家門下。”
江芸芸低頭,堅持說道:“因為想讀書。”
老先生的目光暗了暗,隨後惋惜的搖了搖頭:“你很聰明,但我不能收你做徒弟。”
江芸芸猛地抬頭。
“送客。”老先生起身,淡淡說道。
江芸芸目送黎民安扶著老先生離開,呆坐在椅子上,許久沒有起身。
“我送你出門。”黎循傳小心翼翼靠了過來。
江芸芸抬眸,盯著那位秀氣的小少年看,冷不丁問道:“那日是你在看我?”
黎循傳沒說話,但耳朵還是下意識紅了起來。
“你和他們說了我的事情?”江芸芸又問。
她的眼睛少了那絲蓬勃到近乎刺眼的火焰,便只剩下黑漆漆的水光,這般平靜注視,令人坐立不安。
黎循傳嘴角微動,臉頰微紅:“我,我父親問我,我便……”
江芸芸笑了笑,把衣服的褶皺仔細捋平了,岔開話題:“那我這樣是不是就沒希望了?”
“揚州學風濃厚,多的是老師,你想讀書,再去找一個老師也是一樣的。”黎循傳一板一眼勸慰著。
江芸芸笑了笑,看上去並不生氣,也不傷心。
黎循傳鬆了一口氣。
那日在梅林裡,這個江家公子坐在高高的假山邊緣,仰著頭靠在石壁上,任由春風拂過衣袂,他機警地張望著,輕巧靈動,像一隻自由的小鳥。
他自小被管束極嚴,爬假山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所以從未想過人坐在這麼高的地方還能毫無畏懼。
“你是不是在江家有難處?”黎循傳忍不住問道。
“你們不是打聽過我的事情嗎?”江芸芸反問。
小少年不會撒謊,還未說話,便紅了臉。
私下打聽是一回事,但被當事人當場抓到,便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這不體面。
“我上面有一個聰慧的哥哥,下面有一個驕縱的弟弟,我託生於姨娘的肚子,下面還有一個體弱多病的妹妹。”江芸芸低聲說道,“千山萬重的大山可以靠腿走出來,但世道的禁錮到底要如何打破。”
黎循傳怔怔地看著他。
“我就是想求一條生路而已。”她低聲說道。
“那你為何不直接和祖父說?”許久之後,黎循傳小聲說道,“祖父並非刻薄之人。”
江芸芸笑了笑,並未回答,只是起身準備離開。
古人重孝道,江家供她吃喝,給她立錐之地,她被世俗綁在這艘大船上,成了木雕的傀儡,現在,她想要鑿破這條船,在他們眼裡太過大逆不道。
她哪裡敢賭一個陌生人的心。
“那你能送我一篇和剛才那些讀書人差不多的文章嗎?”江芸芸出其不意問道。
黎循傳不解。
“我也沒學過,所以也想來看看。”江芸芸鎮定說道。
“可我寫的也不好。”黎循傳不好意思說著。
江芸芸胡說八道:“之前見大哥也整日寫這些,但我一直沒機會看,所以心癢癢,你送我一片,就當之前的事情一筆勾銷,好不好。”
黎循傳一看就是被家人保護得很好,見他可憐便同意了,讓小廝拿了一篇出來,羞赧說道:“我寫的不好。”
“不,你寫的很好。”江芸芸笑著出了大門。
黎家大門在她面前關上,黎循傳欲言又止的神色被大門緩緩遮蓋。
江芸芸站在臺階下半晌沒有動彈,直到隔壁院子傳出小孩的哭聲,才把她驚醒。
她抬頭看了一眼刺眼的日光,隨後把手中的文章折起來放在兜裡。
正好用這篇文章再借一下黎家的勢。
只是這樣的借勢,能借到什麼時候。
她心事重重出了巷子口,很快又停下腳步。
因為巷子口前有一排人正凶神惡煞地盯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