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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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笙說過江如琅現在能有這樣的富貴全賴於娶了一個好夫人,曹蓁。
曹家是南京做織造起家的,曹蓁祖父的那一脈是二房,雖說接手了一半的生意,但在南京經營多年,如今是應天數一數二的豪強大戶,到了曹蓁這一脈只生了一對龍鳳雙生子,為了給女兒找一個好歸宿,便找了一個讀書人。
農家子出生的江如琅年輕時樣貌好,嘴巴甜,年紀輕輕就過了科考,卻在鄉試上屢屢不得志,入贅曹家後,藉著曹家的勢也請了不少老師,但還是屢第不中,最後在三十歲那年不得不偃旗息鼓。
這是他對江蒼報以希望的原因。
他對科舉有了執念,到現在也喜歡結交讀書人。
這樣的人要糊弄也簡單,鼻子前吊一個胡蘿蔔,他自然會跟著走。
問題是她去哪找一個胡蘿蔔。
江芸芸一聲不吭地坐在交椅上,春日的晨光並不熱烈,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風中飄來若隱若現的讀書聲,這個位置靠近內院,很是安靜,偶有小鳥落在屋簷上,在頭頂撲閃著翅膀。
江芸芸看著那冊三字經,又看著邊上整整齊齊的白紙,有種碰到奧數題的棘手。
就在她苦思冥想時,外面突然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
“江公子!”
遊廊下跑來一人。
“黎公子。”江芸芸驚訝起身,“可是有什麼事情?”
十四五歲的小少年踏著日光,大步走來時,裙邊擺動,神色飛揚。
“祖父剛才讓我為你潤色兩篇行文。”
黎循傳手中拿著一疊紙。
江芸芸頓時生出不祥的預感。
“我沒有看錯你。”黎循傳激動地握住她的手臂,“博學而詳說之,將以反說約也,你雖不曾讀過書,我卻覺得你是老木蟠風霜,胸中藏丘壑。”
江芸芸欲言又止。
“你是還有什麼要補充嗎?”黎循傳眼睛一亮,眼含鼓勵地看著她。
江芸芸在‘坦白自己沒聽懂’,還是‘掩飾一下自己是文盲’間絕望地揉了揉臉。
“可有什麼難言之隱?”黎循傳非常善解人意,“你若是說不出文雅之語,便是白話也是可以的,我既開始替你潤色,自然會幫到底。”
江芸芸看著他期盼的目光,又看向他手中的紙,心中突然冒出一個缺德的主意。
“黎公子。”她猛地握住黎循傳的手,眼睛發亮,神色真摯。
許是那眼神太過熱情,黎循傳不好意思地漂移了一下視線。
“你寫的太好了,我可以拿回家裱起來嗎?”江芸芸正打算捧起他的佳作朗讀一遍,給他戴戴高帽,可剛一開口就想起這是自己寫的東西,覺得羞恥便訕訕閉上嘴。
黎循傳臉頰微紅:“這本來就是要還給你的。”
江芸芸臉上笑意真摯了不少,握著他的手,衷心感慨著:“你真是好人啊。”
黎循傳連連擺手。
“你拿回去可是要仔細打磨修改。”他後退一步,避開熱情的江公子,認真說道,“若是有不會的,我一定傾囊相助。”
江芸芸捧著那兩張紙看,紙上的內容已經煥然一新。
黎循傳為了加強她的描述用了格外氣勢恢宏的排比,便是她這種半文盲讀起來也驀要對世道生出萬般悲憤之情。
‘興,百姓苦’的痛苦躍然紙上。
江芸芸終於明白黎老先生為何一開始看不上自己了,畢竟他教出來的學生可是黎循傳這樣‘興酣落筆搖五嶽,詩成笑傲凌滄洲’意氣風發的少年郎。
“你真厲害啊。”她由衷誇道。
黎循傳臉頰發紅,可眼睛又格外明亮。
“你在做功課?”黎循傳看到桌子上的內容,善解人意說道,“那我就不打擾你了。”
江芸芸眼疾手快把人拉住:“等會,我有一個問題想請教你。”
“江公子請講。”黎循傳立刻來了精神。
江芸芸一臉沉重地說道:“我,不識字。”
黎循傳臉上的笑意肉眼可見地逐漸僵硬。
“給我讀一下三字經嗎?”江芸芸借杆子往上爬。
按照江芸芸這麼多年的答題技巧,一眼就看中的答案十有八九是錯誤選項,也就是她現在老老實實謄抄一遍三字經,得分的機率不高。
三字經肯定是要抄一遍的,但不能隨隨便便抄一遍。
她不僅不會寫毛筆字,她甚至還看不懂繁體字。
所以第一步,她需要找一個小老師。
送上門的黎循傳脾氣好,人也軟,逮過來,薅一下。
黎循傳很難接受他心中高大的江公子形象轟然倒塌,被按在椅子上時還回不過神來。
————
江家今日很安靜,老爺和夫人心情不好,連帶著下人走路都不敢發出動靜。
江如琅坐在主位,龐大的身軀被層層綢緞包裹著,這些年的富貴生活,讓他的體型逐漸增加,也消磨了他的意志。
“老爺,二公子回來了。”管家躡手躡腳走了過來,輕聲說道。
江如琅微闔的眼皮子微微一動,大拇指上的碧綠扳指也跟著轉了轉。
“是黎家小公子送他回來的,二公子背上新書箱,黎家小公子還送了二公子一盒糕點,兩人在側門拜別。”管家事無鉅細說著。
“據說黎小公子為他改了一篇策論,二公子正在院中讀著呢,還說要再潤色一下。”
江如琅睜開眼,那雙被酒色掏空的眼睛在此刻卻閃過精明的光。
黎家對外疏離矜持,之前江蘊磨了這麼久也不見黎家多看一眼,今日怎麼讓小公子親自送人回來……
管家沉吟片刻後繼續說道:“聽說黎老先生風寒病了。”
軒廳陷入寂靜。
春日的風掠過屋前的假山,山上原本安靜細小的草芥便跟著晃動起來,彰顯著不可忽視的存在。
“難道,黎家的運道當真在江芸身上?”江如琅聲音聽不出喜怒。
“不妨一試。”管家的聲音被日光一照,飄忽恍然。
————
“黎家小公子不過是不諳世事的小童,十有八九是被那賤婢子哄住了。”
沁園內,曹蓁為江蒼挑選著補品,章秀娥低聲說道。
“這株三十年的老參讓人送去廚房,切片放碗內,加水和冰糖上籠蒸兩個時辰,再放點蓮子清清火,我瞧著蒼兒眼睛都熬紅了,還有他舅舅送來的這兩盒燕窩和魚翅都給他送去,每日就當午後小食隨便吃幾口,聊勝於無。”
章秀娥連忙應下,身後的丫鬟將補品一個個端下去。
曹蓁接過章秀娥遞來的帕子,漫不經心擦著手指,好一會兒才繼續說道:“只要黎家大人不出面,這事就沒有定論,江如琅休想把主意打到蒼哥兒身上。”
“是了,黎家最重規矩。”章媽媽附和著,“萬萬沒有悄悄收了別人家的兒子當徒弟,卻一聲不吭的道理。”
“祠堂那塊和田玉怎麼還沒送來,早些打磨好給人送去才是。”曹蓁隨口問道。
章秀娥欲言又止:“管家說還要再供奉幾天。”
曹蓁捏著帕子的手一緊,隨後冷冷一笑:“天生打算盤的人倒是白讀二十年的書了。”
“去歲我大舅送來的那塊翠綠色的獨山玉拿出來,你多選幾個平平安安的圖案讓蒼兒自己選。”
“楊通判家的壽宴,聽說給黎家也遞了帖子。”曹蓁沉吟片刻後問道,“你去備兩份厚禮來。”
她把手中的帕子扔在桌子上,冷笑一聲:“若棄我兒,選了那小子,我看那黎淳也不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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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芸芸不知江家內部分歧,吃飽飯就折了一根樹枝,蹲在院子裡塗塗寫寫。
她不會繁體字,第一步就是先把三字經的繁體字練起來,她選擇先用樹枝練,樹枝的筆鋒最接近現代的鉛筆。
今日她拉著黎循傳讀了一遍,用簡體把不認識的字都標註了一下,也仔細詢問了字義,算是把三字經通讀了一遍。
“人之初,性本善……”她一邊寫一邊背,神色專注。
周笙把趴在窗邊看的江渝抱了進來:“別打擾你哥,娘教你繡花。”
江渝戀戀不捨收回視線:“我不想繡花。”
周笙搬出繡簍,遞了一塊帕子給她。
江渝心不在焉地接了過來,好一會兒才說道:“姐姐可以讀書,為什麼我……啊……”
周笙一巴掌打在她的手背上,嚴厲地盯著面前天真的女兒:“你喊她什麼!”
江渝自知失言,可見娘這麼嚴肅,眼睛迅速泛紅,倔強地盯著周笙,眼睛蓄滿眼淚,不肯低頭認錯。
“娘與你約定的事情,你忘記了嗎?”周笙先一步心軟,把女兒抱在懷中,“不可再說這種糊塗話。”
江渝爬進她懷裡,癟了癟嘴:“知道了。”
“你若是不想繡花,就趴在窗邊聽一下,但不可打擾你哥哥背書。”周笙擦了擦女兒臉上的淚珠,頭疼說道,“你這愛哭的性子……”
烏雲遍佈,瞧著又要下雨了。
江芸怕傷眼睛不再看書,坐在小矮几上,把白日裡背會的內容一遍遍揹著,手指在地面上比劃著,遇到實在不記得的字,便跳過去,等明日再看一遍。
夜色暗了下來,細雨在空中飄著,直到雨水打溼了她的袖子,她這才猛地回神。
江渝睡得香甜,陳媽媽在為她添了最後一次水後也跟著去休息,周笙也許久沒了動靜。
院子在雨夜中沉默,耳邊是外面竹林沙沙的聲音,夜深露重,輕風陣寒,深夜的雨淅淅瀝瀝,不知下了多久。
江芸芸滿腦子的三字經被那陣風吹散一縷神思,下意識呆坐在夜色中,聽著萬籟俱寂中那陣雨落在屋簷的聲音。
清脆,細微。
她獨自一人坐在夜色中,感受到天地遼闊,從沉重的負擔中脫身,好像徹底從這個世界抽離,成了那縷飄蕩的幽魂,再也沒有白日的壓力。
直到傳來打更的聲音,她才揉了揉臉站了起來,轉身間,卻看到後面的屋子裡還亮著一盞燈。
燭影搖曳,馳隙流年,有一瞬間瞬星霜換。
趴在桌子上睡覺的周笙身影也跟著模糊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