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末,持續了一整個夏季的暑氣終於肯消散些許,碾米機晝夜不停地運轉著,使整個村子沉浸在轟隆的豐收之音裡。

暮夏初秋,正是農忙。

閃爍著碎金的廣闊稻田裡,一顆顆稻穗鼓著沉甸甸的肚皮,空氣裡滿是泥土與植物的芬芳。

白蘇頭頂草帽,手戴白線勞保手套,領著剛上初中的小堂弟在田裡收割稻穀。

白秋秋用黝黑的小手抹了抹額頭上沁出的汗珠,嘆了口氣道:“不年不節的,放什麼假呀,這還不如在學校裡讀書。”

秋天的太陽不比夏天溫和多少。

嘴上抱怨著,白秋秋手裡的活兒卻半點沒落下。

白蘇笑了笑,說:“豐收就是一年裡最盛大的節日啊。”

他隨手將幾粒穎果放進嘴裡,用牙齒碾碎,細細品味那醇厚的米香與青草的澀氣。

這些金黃飽滿的水稻果實,經過脫粒、篩選、曬乾等工序後,就會成為家家戶戶每餐必備的重要主食,大米。

白蘇的老家是南方最重要的糧食產地之一,這裡的人們對土地有著與生俱來的崇拜。

二戰考公失敗後,白蘇愈發覺得自己與車水馬龍的大城市格格不入,索性便收拾了行李,回老家幫叔叔種地。

白蘇父母早亡,是叔叔一家種地供他讀書,因著對土地與糧食的熱愛,他不負眾望地考上了國內最好的農業大學,去大城市的實驗室裡學習科學種植。

只是人生兜兜轉轉二十多年,如今他又回到了這片金色稻田,帶著叔叔的兒子下地裡收割稻穀,就如十多年前的某個春天,白蘇的父母剛去世時,叔叔帶著他在田裡播種,期盼糧食豐收能使他們賺到一些錢,給年幼的白蘇交上學費。

土地總是毫無保留地饋贈信仰它的人們。

一望無際的金色稻田裡,許多半大男孩正在父兄的帶領下揮灑著汗水,女孩們則同家裡的長輩一起將稻穗細心捆好,帶回村裡加工。

白秋秋學著武俠片裡看來的招式,胡亂揮舞了幾下明顯小上一號的割草鐮刀:“我都讀中學了,怎麼還給我用小的呢。”他看著白蘇手上那把“成人款”說道。

白蘇一看他手上的鐮刀,噗嗤笑了:“你用的是我小時候那把,它歲數可比你大。”

村裡的學校並不像城市裡那樣,只遵循法定節假日,在許多農忙的節氣,也會適當的給孩子們放假,讓他們和家裡的大人一起參與勞作。

白秋秋學校的校長,正是當年白蘇的語文老師。

白蘇還記得,那位語文老師是村裡第一個買礱穀機的,十多年前的某個夏夜,在一片米香與蛙叫聲裡,稻殼翻飛,米糠遍地,白蘇第一次切身體會到了什麼叫做“稻花香裡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今年雨水豐沛,糧食豐收,整個村子的人都在連軸轉,男人們割稻,女人們脫殼,一刻也不敢停下來,生怕耽擱了收成,辜負大自然的一片美意。

“白蘇——白家大娃!”帶著濃重鄉音的呼喚聲從遠處傳來。

聞言,白蘇趕忙直起腰,朝疾步而來的老村支書招招手,說道:“叔,我在這裡。”

白蘇身材高挑,體格勻稱,薄薄的肌肉使他看起來健氣十足,面板隨了母親,白皙光亮,怎麼也曬也曬不黑,和小小年紀就烏漆麻黑的白秋秋形成了鮮明對比。

“嗐,可跑死我哩。”老村支書大喘著氣道,“你快回村裡看看,機器你會修吧?那臺匹誒木什麼機,就那個碾米機,又不動彈了!”

大島礱穀機PMJ20,整個村裡攏共就這麼一臺進口貨,金貴著呢。

白蘇點點頭應下:“會修,學校裡教過。”

和農業相關的,他多少會一點,平日裡有什麼棘手情況,鄉親們都會找他幫忙。

聽他這麼說,老村支書便放心了。

收稻之後的加工工作尤為重要,忙完了這茬,又要馬不停蹄地開始下一輪的播種,機器幹活可比人工快多了。

秋分一過,白天更短,眼瞅著太陽就要落山,白蘇趕緊放下手上的活兒,招呼了白秋秋,就要回村裡修機器。

白秋秋卻不願和他一道走。

“堂哥,你先回去吧,我再收兩茬就回。”小小少年雖然嘴上愛抱怨,心裡卻十分寶貝這些來之不易的糧食。

一家人吃飯,他讀書,可全靠這些水稻呢。

白蘇也不勉強他,鄉下孩子大多懂事得早,十來歲的白秋秋已經可以讓大人放心了。

於是白蘇把自己的草帽往白秋秋腦袋上一蓋,簡單囑咐了兩句,手裡還捏著把稻穗,就在老村支書的催促下疾步往村裡走去。

白蘇知道,他回到鄉下老家種地,除了養大他的叔叔嬸嬸,最高興的就是同樣看著他長大的老村支書了。

小時候叔叔嬸嬸忙農活時,白蘇很是吃了些百家飯,最常光顧的便是老村支書家。

老村支書知道白蘇之前考公的事兒,便和他提過幾次,讓他接任自己村支書的位置,這也是個官兒呢!

其實白蘇並不是想“當官”,他考公,只是因為在普羅大眾的觀念裡,鐵飯碗就是最好的。

二戰失敗後,白蘇心灰意冷地回到鄉下,脫掉鞋子,如兒時般赤腳踩進水田中插秧的那一刻,他才猛然意識到,有一技之長,能親手種出糧食養活自己——他早在很多年前就有了一個結結實實的鐵飯碗。

太陽西沉,幽蘭的天幕上是城市裡不曾有的璀璨星河,白蘇走在蜿蜒的鄉間小道上,心中記掛著村裡那臺金貴機器,一個不留神,腳下踩空,整個身子不受控制地往田壟裡栽去。

金色的光芒一閃而過,白蘇甚至來不及驚叫出聲,便瞬間消失在了原地。

·

東大陸,溫克帝國都城,波音小鎮。

白蘇面如土色,眼珠熬得通紅,他足足花了一整夜來做心裡建設,才終於接受自己好像穿越了這一現實。

白蘇清楚記得,失重感來臨的一瞬間,手上捏著的稻穗猛地爆發出一道金色光芒,接著便是天旋地轉。

彷彿被人用冰涼的鐵鉤勾住了肚臍,在漫長的令人嘔吐的震盪中,白蘇意識逐漸模糊。

許久,當他再次睜開眼睛,看到的便是漫天繁星。

但周圍的建築卻不是他熟悉的模樣。

低矮的小丘上,一座座紅頂白牆的木頭小屋錯落有致,像極了圓頭圓腦的蘑菇,偶有幾個透出微弱的燭光;幾乎每座房子都有小小的院子環繞,一條條綴滿野花與鵝卵石的狹窄小路將其連線;河道貫穿整片區域,拱橋矗立其間,像極了童話故事裡流淌著魔法的奇幻小鎮。

細微的蟲鳴給小鎮添上鮮活色彩,一陣微風襲來,白蘇嗅到了淡淡的夾雜著水汽的花香。

這景象顯然和他的鄉下老家沒有半點關係。

白蘇傻傻看著夜晚若隱若現的歐式建築群,用手掐了掐胳膊,被疼得呲牙咧嘴,隨即確定了自己不是在做夢。

他正站在一塊勉強稱得上是花園的地裡,沒頭沒腦地四處打轉,試圖從稀疏的草坪裡翻出攝像頭來。

未果,他又走進身後的兩層木屋裡,摸索了半天終於找出幾隻蠟燭,在昏黃的燭火下,一件件翻看著屋內的物品。

精緻的雕花茶具、田園風的沙發和窗簾、牆上掛著的古劍和桌上的地圖……無不昭示著,白蘇真的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

早在摔倒後的怪異體感裡,他就隱約意識到,他好像遇到了現代科學無法解釋的事情。

——穿越。

白蘇在浴室裡發現了一面玻璃鏡子,透過它,看到了自己衣衫襤褸精神萎靡的悽慘模樣。

他擰開水龍頭洗了把臉。

被冰涼的水一激,他霎時冷靜下來。

白蘇小心翼翼地踮著腳,將房子的每個角落都檢視了一遍,沒見到一個活人,房子裡卻乾淨極了,桌面沒有積灰,床鋪柔軟蓬鬆,像是白天剛曬過太陽。

房子的主人去了哪裡?

不管怎麼說,這裡現在空無一人,正好給了初來乍到的白蘇一點緩衝。

桌上的地圖、書架上手工裝訂的書籍都是中文,白蘇忍不住吐槽道,果然全世界都在說中國話。

一整個晚上,白蘇都在和自己天人交戰。

他的腦子不停尖叫著見鬼了這到底是什麼地方我要回家,身體卻極為鎮定,機械般四處汲取資訊,使自己能儘量安全地融入環境,不被這裡的人察覺到他的異常。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想到這裡,白蘇對不知在何處的房主說了聲抱歉,接著毫不猶豫地從臥室的衣櫃裡拿了幾件合適的衣服換上,又把自己原本的衣服藏在床板下面。

衣服的款式雖有些繁瑣,但男裝總歸不會複雜到哪兒去,換上頗有些中世紀歐洲風格的寬鬆短褂,白蘇仍把那株隨他而來的稻穗緊緊握在手中,彷彿這便是他的精神支柱。

他祈禱或許某個契機,能在水稻之神的眷顧下,再次回到他原本的世界。

……

清晨,在歡快的鳥鳴聲中,波音小鎮的一天正式開始。

白蘇正趴在二樓的窗戶上偷看。

不遠處一個紅色蘑菇般的木屋裡間歇有人影走過,胖胖的婦人抱著一個竹筐,將頑皮的孩子送出門,又回到屋內,沒一會兒,煙囪裡飄出稀薄的霧,白蘇將窗戶開啟一條縫,聞到了空氣裡瀰漫著的淡淡堅果麵包的香氣。

白蘇揉揉肚子,他餓了。

他正想去廚房裡看看有沒有什麼能吃的東西,就看到遠處河岸邊,一隊負堅執銳、披袍擐甲的半人馬正朝他所在的方向行進。

白蘇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上半身人的軀幹,下半身則是馬身,腰部與馬肩自然融合,四條腿結實修長……的的確確是古希臘神話裡半人馬的經典形象,和白蘇曾在美術館裡看到過的雕塑沒有任何區別。

難道我穿越的是一個人獸並存的魔法世界?

白蘇好不容易攢起的理智再次碎了一地。

被眼前一幕驚到目瞪口呆的白蘇剛回過神,就發現半人馬軍隊已經行過低矮的小丘,來到了自己這座房子前。

“扣扣扣——”敲門聲響起。

“先生,警衛隊例行檢查。”一道低沉的聲音。

白蘇連忙應道:“請、請稍等一下!”

他飛奔著下樓,生怕晚一點,這群半人馬士兵就會不管不顧地闖進來,發現他藏在臥室床板下的屬於另一個世界的衣物。

站在大門前,白蘇深呼吸給自己打氣,試圖保持冷靜。

不要怕白蘇你是在城裡上過大學的高階知識分子你什麼世面沒見過?區區幾個半人馬,古希臘時期的封建餘孽罷了,他們不會發現你的秘密的,你可是985大學生你的智商必定碾壓這些半獸生物。

不要緊張,裝作一切正常的樣子,開啟門——

白蘇顫抖著手,拉開房門。

早晨溫和的陽光灑入室內。

“警衛隊例行檢查。”高大的半人馬警衛隊長揹著光,接近三米的身高將白蘇結結實實地籠罩在陰影之下,他眯著深邃的眼睛,狐疑地上下打量白蘇。

眼前的青年相貌英俊,手上捏著一株奇怪的植物,神情忐忑。

“先生,據我所知,這並不是登記在冊的農作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