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焦與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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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洪黎離開了閔家。
她讓轎伕把轎子落在了沙河街上的德國咖啡廳門前。她一邊抬起腳慢慢邁下轎子,她一邊扭了扭頭,她一邊甩了甩耳根旁邊的幾縷散發,借勢向她身後瞥了一眼。
離著她不遠的牆角旮旯裡有幾個晃動的黑影,那幾個黑影正向她這邊探頭探腦、交頭接耳,她撇了撇嘴角,冷笑了一聲。然後,她昂首挺胸,扭著屁股徑直邁進了咖啡廳。
這個德國咖啡廳是幾年以前的遺留產物。
日本鬼子佔領了坊子礦區時,大多數的德國生意人離開了中國,少部分人繼續留在坊茨小鎮,還有一部分人去了青島或者濰坊市區,有最少一部分人來到了與坊子礦區隔河相望的郭家莊。
他們在這兒開了德國咖啡廳、歌舞廳、旅館與酒店。多數客人還是他們自己人,更多的是當地的有錢人,或者是像閔家與許家的生意人,以及彌河碼頭上的外地客商。
在這大半夜裡,咖啡廳裡裡外外燈光通亮,悠揚的音樂猶如婉婉的流水,細細地、輕輕地流淌,流在每個客人的心裡,滿臉的享受;與咖啡廳相鄰的歌舞廳裡更是歌舞昇平,歌女甜美的聲音在夜空裡盪漾,撩撥著青年男女的心。這兒也是沙河街上的不夜城。
德國咖啡廳裡的服務員都是年輕漂亮的洋麵孔,無論男服務員,還是女服務員,都有一個苗條的體型,還有一個精美的五官。
無論是誰帶著一身的疲憊,還是一臉愁容,只要踏進這個世外桃源,聽著耳邊的音律,就會心情愉悅。當服務員端著一杯咖啡走過來,看著他她們微笑的、俊美的模樣,然後一碗咖啡放到桌上,一種熱乎乎苦中帶甜的味覺飛進口腔,慢慢地洇入肺腑,一陣興奮,一陣享受隨即而來。
這間德國咖啡廳是悠閒與有錢人逍遙自在、消磨時光的好去處。這兒也是許洪黎經常光顧的地方。
服務員對許洪黎很熱情,他們的服務態度沒得說,他們彎著腰,非常虔誠,禮貌更到位,“您好,請進,請__請問您今兒幾位?”
聽口氣,他們對許洪黎很熟悉。
許洪黎微笑著搖搖下巴,抿著小嘴,溫柔可人的樣子,“待會再說,不知我的朋友能不能應約而來?先給俺來杯玫瑰味的咖啡。”
“好,您請裡面坐!”
許洪黎緩緩地落坐在靠著牆角、又緊挨著窗戶的、燈光不明亮的、一張小圓桌的旁邊。抬起眼角,窗戶外面的、街道上的光景一覽無餘。舞廳門口有幾對外國年輕人兒互相挑逗著、嬉笑著,一臉興奮、一臉羞澀;有幾個手裡抓著酒瓶子的船員,拖著一身酒氣在大街上扭動,醉態百出;幾個邁出咖啡廳的人兒,腳步輕柔,漸行漸遠。
許洪黎抬起胳膊向服務員招招手。從她身邊經過的服務員急忙停下了腳步,弓著背,低聲問,“小姐,您有什麼需要嗎?需要俺做什麼?”
許洪黎把手裡一張紙幣遞給服務員,柔聲細語,“麻煩您,您幫俺打個電話,告訴他,俺在旁邊的舞廳等他!”許洪黎一邊說,一邊從她的珍珠挎包裡又掏出一張名片遞過去,“這是他的電話!”
服務員接過許洪黎手裡的紙幣和名片,他一邊點點頭,“是!”一邊轉身走了,他直奔前臺,那裡有一部電話機。
許洪黎優雅地端起桌上的杯子,把最後一口咖啡送到她的兩片嘴唇上,然後,抬起光滑又細膩的手背碰碰唇邊,那上面正有一滴晶瑩剔透的水滴,她伸出舌頭舔了舔。
她又抬起眼角瞄了瞄窗外的大街,大街上安靜了許多,只有幾對洋人男女在舞廳門口摟摟抱抱;還有邁出咖啡廳的幾個船員在舞廳門口徘徊了一會兒,接著一轉身鑽了進去。
那幾個跟蹤許洪黎的黑影不見蹤跡。
這時候,一輛黑色小轎車在沙河街上顛簸,由遠至近,戛然而止,穩穩停在了舞廳門口,車門開啟,從車裡面邁出一個亞洲面孔的小個子男人,他站在車門前左顧右看,露出小心謹慎之色。
這個男人四十歲左右的年齡,身材清瘦,走路八字腳;頭髮稀疏,禿頭頂;眉角上挑,眼珠子很小,眼皮往外凸著,遠遠看著像金魚眼;上唇一撮黑鬍子,那麼扎眼;面無表情,行動詭異。
看到這個男人,許洪黎嘴角露出古怪的笑靨……
咱們再說許家。
許家老太太從冥爺嘴裡知道閔家出事了,閔文智也失蹤了,讓她大吃一驚,同時,一種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藏不住的害怕掛在她的臉上,就像有一把熊熊烈火燎著她的心肝,不僅讓她心慌意亂,更多的是疼痛。
“老太太,咱們的人都出去了,有的回來了,俺又讓他們出去了。”冥爺深深弓著背,一臉阿諛取容與小心翼翼,“您老彆著急,別急出點什麼病來~~三小姐命大福大造化大,有老天爺保佑著呢。”
許老太太眯眯眼,她向冥爺擺擺手,“直管家,您去歇歇吧。”
“不,俺不能去歇著,許家的事兒就是俺的事兒……”冥爺伸出一隻骨瘦如柴的手在他的胸前晃著蓮花指,他細細的腰身扭曲著,他的嘴巴里喋喋不休,“俺多多少少還有點用處,俺聽您的,俺隨時聽命與您!”
正在此時,大院門口傳來了清脆的敲門聲。
許老太太一驚,她的身體一下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差點摔倒。站在她旁邊的趙媽急忙伸出雙手扶住她,“您彆著急,也許三小姐回來了……俺去看看!”
“不,我也去!”許老太太往前走了一步,身子一晃,她頭暈目眩……冥爺眼疾手快,他急忙上前攙扶住許老太太的胳膊,“您老彆著急,俺先去瞅一眼。”
“老太太,閔家來人啦!”院裡傳來了家丁的稟報。
許老太太猛地抬起頭,瞪大眼睛,她又驚又喜,她哆嗦著嘴唇,“誰?!快請!”
門丁站在原地猶猶豫豫,嘴裡喃喃著,“是,是閔家的下人~”
“無論是誰,快,快請~”許老太太大口喘著粗氣,聲音焦灼萬分。
只見一個蹉跎的背影拖著一件破亂的長袍走進了許家大院。
許老太太站在屋門口,她蹍著腳丫,她昂著頭,她的眼睛裡飄過一絲驚愕,她右手扶著趙媽的胳膊往前疾走了一步,“她江伯,您,這麼晚~快,快請,趙媽,準備上茶!”
“是!”趙媽應了一聲,轉身離去。
來人正是閔家老管家江德州。
“這麼晚打擾您啦。”江德州一邊往前蹣跚著腳步,一邊氣喘吁吁地說,“俺今兒就想來許家坐坐……看看您,多日不見呀……”江德州一抬頭看到了扭著身體的冥爺,他咂咂嘴,嘆了一口長氣,“唉,俺老了,眼睛也不好使了,看什麼都是重影,耳朵也背了,那不是直管家嗎?”
“是,江師傅,俺是直明。”冥爺趕緊向前一步,彎腰施禮,深深垂下頭,他從地上抬起眼角斜著眼前一臉滄桑又埋汰的老人,他撇撇嘴角,又搖搖頭,如果不是給許老太太面子,他不會向一個落魄的下人卑躬屈膝。
許老太太多聰明呀,她知道,這麼晚江德州到許家不是來拉家常的,老人一定有事說,但,守著外人他只能沒話找話。
“直管家,麻煩您再跑趟碼頭找一下大少爺,把家裡發生的事兒悄悄告訴他~許家發生這麼大的事兒不能不通知他一聲,您說是不是呀?”
“是,是,應該的。”冥爺嘴裡一邊迎合著,他一邊轉身往門口走,他一邊偷眼看看江德州,他一邊掐著嗓音連聲說:“俺這就去,俺馬上就去。老太太您彆著急,您好好照顧自己。”
看著冥爺一搖一擺地走了。江德州長長嘆了口氣,“日防夜防家賊難防,您許老太太這麼大的本事卻忽略了身邊的人。”
江德州這句話讓許老太太再次大吃一驚,她慌忙走近老人,“她江伯,您明示,您話的意思俺不懂,俺糊塗呀!”
“您不糊塗,是您太善良了!這麼多年,俺還不瞭解您嗎?您忘了許家二太太的死嗎?她眼睜睜死在您的面前,更死在許家二小姐的眼前呀~二小姐當時已經十歲了,她能不記得?雖然二太太是有病而亡,可是,二小姐不知道呀,她只以為是您為了獨霸許家家業而逼死了她的母親~”
“不,不可能,我對她如已出,她身上雖然沒有流著許家的血,可她畢竟在許家生活了幾十年呀,她怎麼會做出那等事兒~”許老太太瞬間滿臉淚。
她想起了許家二太太的死,二太太臨死之前把許洪黎託付給她,“不要告訴老爺,這個女兒不是他的。他,他要面子,希望讓我的孩子留在許家,留給三妹您,給她一口飯吃~”
“好!俺不說,不說,俺一輩子都不會把這件事告訴他,從今以後洪黎就是俺的丫頭,俺會好好照看,您放心~”
許家二太太帶著心滿意足離世。
想起過往,許老太太滿心悲涼。
“咳,二太太的事情俺不該在今天提起……可是,今午後,三小姐離開閔家時,俺親眼看到許二小姐尾隨她而去。今兒晚上聽閔家的家丁悄悄嘀咕說:許家三小姐失蹤,俺就心生疑慮,俺就跑來唸叨唸叨,但願俺是胡思亂想,俺老了,也許俺的猜疑有問題~您許老太太多擔當~”江德州弓著背往前一步,雙臂曲彎,雙手抱拳。
“不,不,她江伯,俺謝謝您,謝謝您!”許老太太抓起手裡的手帕擦擦臉上的淚,她又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長長噓了一口氣,“俺馬上派人去找二小姐!但願她還能記得俺的好,放過婉婷……”
“她找我家四少爺去了~”
“她?!”
“唉”江德州一邊擺擺右手,又一邊抬起左手捋捋鬍鬚,一邊皺皺眉頭,“我家四少爺的事情似乎與她無關,這是俺的感覺。”
“她江伯,您老的意思是說閔文智與婉婷沒在一起嗎?”許老太太心裡又一驚悸,“這個時候,俺反而更希望兩個孩子在一起,多多少少他們互相能有個照顧~不是嗎?!”
“唉”江德州繼續唉聲嘆氣,“俺走了,俺走了,俺看不得您在俺眼前流淚,……您也不要著急,也許三小姐不會有事~”
突然,院裡傳來了舅老爺嚴厲的聲音,“你們,許家發生了這麼大的事兒,怎麼沒有人告訴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