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抱歉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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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之前,真佑把一張電影票遞給了仟溪。
仟溪遲疑了一下,她還是接住了。
她跑進更衣間,簡單地化了一個妝,換下了穿了一天的工作服……然後輕輕開啟門,邁著輕盈的腳步走到了真佑的面前。
真佑眼前一亮,眼前的仟溪身穿一件淡綠織錦的長裙,領口一圈白色絲花,顏色甚是素雅;一張俊俏又細嫩白淨的臉,雙眉修長,雙目猶似一泓清水,眉目間隱然著一種少女的純真與爛漫;還有一條長長的、不厚不薄的麥穗辮子,垂在她纖細的腰上。真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真佑醫生。”
仟溪低聲的呼喚讓真佑連忙收回了眼神,他難以為情地咧咧嘴角,一抹紅暈擦過他的額頭。
當兩個人走在坊茨小鎮的街道上時,天黑了,路燈漸漸亮了起來。
不遠處疲憊不堪的坊茨礦區恢復了平靜,那層厚厚的煤煙飄悠悠地散去,落在彌河裡,隨著上升的水汽變成了墨色的霧;
路旁的店鋪門前、屋頂的燈亮了,點綴著不算太寬的街道;
人力車載著車鈴聲在影院、酒店、舞廳之間穿梭,拖著沉重的腳步,甩落一地的汗珠子,砸在燈光照亮的、堅硬的路面上,亮閃閃的;
流浪的洋麵孔歪斜在店家門口的臺階上,手裡抓著酒瓶,下巴頦上墜落著酒滴,嘴裡哼著苦澀的音律,那麼悲涼;
賣香菸的,脖子上掛著寬寬的布繩,懷裡抱著沉重的木箱,在行人之間穿梭,他們的叫賣聲穿梭在耳邊,踩在那些高傲者的腳下……
影院門前,一閃一閃的霓虹燈給不寂寞的夜幕鍍上了一層神秘。
這個光景下,閒情逸致的人太少,但,好多年輕人又沒有什麼地方可以消費手裡可憐的鈔票,去酒店,可能一晚上一個月的工資都不夠,影院是他們最後、最好的選擇。
真佑帶著仟溪踏著前面人的腳印,邁進了烏煙瘴氣的影院。
當身邊的腳步聲靜了下去,一個個身體塞進了座椅裡,前面的銀幕上開始閃爍刺眼的畫面。
銀幕上的人物在吶喊,再跳躍,場面爛七八糟,那種混亂的場景似乎從銀幕上滾到了觀影者身邊,擠壓在一排排座位之間,與活生生的人爭搶著那點氧氣。
電影名字仟溪沒有記住,只記得前面的畫面是宣傳段落,是日本平民送自己丈夫和子女上戰場,其中還有幾個演說者,他們唾沫星子橫飛,醜態百出。日本人醉心與炒作,硬是把侵略戰爭說成解放大東亞的聖戰,真是厚顏無恥地、理直氣壯地胡說八道、信口雌黃!
這一些畫面讓仟溪喘不動氣,有一種將要被埋葬的感覺,她只想快點離開這個晦暗的地方。
真佑扭臉、偷偷看看仟溪臉上的變化,“不喜歡看嗎?”真佑聲音帶著關切。
仟溪點點頭。
“咱們出去走走,可以嗎?”真佑的聲音在他咽喉裡徘徊,他抬起眼角,朦朧的、時隱時現的燈光落在仟溪的臉上,那麼溫靜,那麼招人喜歡。
仟溪抬起眉梢,扭臉盯著真佑的眼睛問:”您剛剛說什麼?”
真佑急忙慌亂地垂下眼角,重複著,“咱們出去走走可以嗎?”
“好!”
真佑站起身,他彎下腰看著仟溪的眼睛,“跟著我走,小心腳下。”真佑語氣裡帶著體貼,讓仟溪感動。
兩個人貼著牆邊上的臺階溜出了影院。
走出影院好像爬出了墳墓,身心一下得到了解放,空氣裡雖然沒有多少敞亮,至少能挺起胸膛放鬆地呼吸,不再有壓迫感。
抬起頭,不遠處高高的教堂窗戶上的燈光投向了半空,天上多出了幾顆星星,平添了一絲雅緻與清淨。
仟溪是第一次被男孩相約看電影,甚至逛街在這之前也不曾有過。
看著身旁的真佑滿臉開心的樣子,仟溪有點內疚。她知道她心裡不喜歡真佑,雖然真佑做事處處庇護著她,她很感激。但,他不可以把梔子和沈悅仙送去那種地方;真佑不是軍人,他不比迎合、討好那一些囂張跋扈的日本士兵;他有學識,又有技術,他是醫生,醫生有治病救人的品質,而不是幫虎吃食,做一些齷齪之事。
而今,他還能夠裝作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的樣子,在她面前依然是一副君子模樣。這是她討厭真佑唯一一個原因。
如果是她仟溪做了錯事,她無法平靜如水。
她兩隻小手緊張地攥在一起,十根手指頭互相揉搓著,她的臉紅紅的,如果是白天,那種侷促不安定會被真佑懷疑。
也許真佑正沉浸在他自己勾畫的幸福之中,竟然沒有發現仟溪的變化。
昨天,仟溪已經把閔文智的情況告訴了顧慶豐。
顧慶豐沉默了良久,他知道闖進坊茨醫院順利帶走閔文智那是不可能的,他更不想犧牲無辜同志的生命,那樣做得不償失。
沃爾曼出了一個主意,抓一個日本人換回閔文智。
如果隨便抓個日本兵,日本人也不可能釋放閔文智,必須是一個有頭有臉的日本人。抓一個日本軍官,更不可能,日本軍官都像縮頭烏龜,不敢一個人大搖大擺在坊茨小鎮上游蕩。
“真佑,真佑醫生,他父親是坊茨醫院的主刀醫生……”仟溪說出真佑名字時,她全身都在哆嗦,她懷疑她自己怎麼會一下子想起真佑?
顧慶豐和沃爾曼把目光齊刷刷投向仟溪。然後他們又互相看看對方,沒說話。
仟溪又把真佑邀請她看電影的事情告訴了顧慶豐。
“嗯,可以利用這個機會。”顧慶豐說。
“不,不可以!”沃爾曼突然跳起身來,“我的寶貝以後怎麼在坊茨醫院上班?不,即使不上班,在坊茨小鎮生活也不得安寧呀……”
“我想離開坊茨醫院。”仟溪堅定地看著沃爾曼,“爸爸,坊茨醫院不再是一個神聖的地方,那裡已經變成了日本人的狼窩……”
沃爾曼皺皺眉頭,他也聽到過一些訊息,日本軍人在坊茨醫院設立了司令部,每天夜裡歌舞昇平,男盜女娼,烏煙瘴氣,仟溪離開那兒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也許還有更好的辦法。”顧慶豐微微一笑,他有了主意。
沃爾曼抬起大手輕輕摸摸仟溪的頭,“好吧,先把這件事處理好了,然後,走一步看一步,寶貝,事情也許沒有咱們想象的那麼糟糕。”
此時,面對著體貼入微的真佑,仟溪心裡有點抱歉,她心裡還有點害怕,害怕不遠處的車伕,時不時向他們這邊張望的眼神;還有,一直在她和真佑身邊轉悠的賣香菸的小夥子,小夥子一雙眼睛偶爾在他們兩個人身上掃過,看著無意,就這點眼神也讓仟溪心驚肉跳。
像是她偷了別人的東西被人發現了的感覺,又像是把好端端在她身邊走路的人推進了溝裡,她理虧。
真佑以為眼前的仟溪害羞,女孩那種純真無邪與膽怯正合他的心,讓他激動。
看著仟溪一雙無處安放的小手,他猶豫了一下,他停下腳步,他突然伸出他的大手抓住了仟溪的一雙小手……仟溪嚇了一跳,她不由自主鎖了一下肩膀,她飛快地從真佑手裡抽出雙手,後退了幾步,垂下了頭。
看著仟溪羞澀的樣子,真佑心裡顫慄了一下,他再次伸出雙手,他想把眼前的女孩、他愛慕許久的女孩攬進他的懷裡,“我想抱抱你。”真佑的話音依舊那麼慢條斯理,多了點口吃。
仟溪一邊慌亂地搖著下巴頦,一邊故意地抬起眼角看看四周,幾個騎著單車的洋人從身邊飛過,他們嘴裡吹著口哨;前面銀行門口的拐角處一對情侶在熱吻,看著讓人羞怯;郵局門口停著一輛人力車,車伕在“噗噗”拍打他的車座。
真佑以為仟溪害羞,不適應大庭廣眾之下摟摟抱抱。他把雙手收回去抱在胸前搓了搓,滿臉尷尬,他的話音輕柔,“咱們到那邊坐坐,可以嗎?”他的目光掃向不遠處的花壇,昏暗的燈光下有一個長長的椅子。
仟溪搖搖頭,她的眼睛有意無意地向前瞄了一眼,不遠處的咖啡屋旁邊,有一間蛋糕店還亮著燈。
“喝咖啡?!”真佑的眼睛順著仟溪的目光看過去,他只看到了兩棵梧桐樹下面的咖啡屋。
“我想買一塊蛋糕,肚子有點餓。”仟溪舔舔嘴唇,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角。
“好,我去給你買,你在這兒等我一下。”真佑一邊說著,一邊邁開腿向蛋糕店的方向跑去。
看著真佑跑遠的身影,仟溪臉上滑下兩行淚,為什麼哭?她也不清楚,她只知道真佑很喜歡她,她卻在騙他。
當真佑手裡捧著兩塊麵包回到與仟溪分手的街角時,他蒙了,仟溪不見了。
“仟溪……仟溪……”真佑扔掉了手裡的蛋糕,他抬起頭,瞪大了眼睛,他張皇失措地四處尋找,無論是電影院門口,還是舞廳門口……都沒有仟溪的影子。
就在這時,那個賣香菸地悄悄走近他,“先生……”
真佑猛地抬起頭,他一把抓住賣香菸的,焦急地問:“你看到了嗎?你想說,你看到一個小姑娘,是嗎?她往哪兒去了?回家了,是嗎?”
賣香菸的小夥子被真佑的舉止嚇了一跳,他慌亂地搖頭,“沒看到,不,看到了,剛剛看到那個人力車伕把那個漂亮女孩拽上了車子,那個女孩還想呼喊你,她的嘴巴被一塊抹布塞上了……他們留下一封信給您……先生,這事不管俺的事……”
“信?!”真佑一激靈,他瞪著驚慌又驚訝的眼神看著賣香菸的小夥子,“信在哪兒?快拿來給我看看。”
賣香菸的把一張紙片塞進真佑的手裡,然後一轉身匆匆離去。
真佑緊緊抓著這張紙片,他的手在哆嗦,他的臉也在哆嗦,他慢慢展開紙片,藉著路燈昏暗的光亮,眼前的紙片上只有一行大字:你的女人在教堂,咱們教堂單獨面談!
此時此刻的他失去了往日的紳士風度。他抬起手向路邊的人力車使勁招手,“人力車,人力車,去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