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魂與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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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村離著坊茨小鎮十幾里路,離著坊子礦區也不遠,鬼子的汽車與摩托車在村前小路上狂妄地穿梭,驚跑了村民,驚擾著這兒的寧靜。村子裡的人幾乎都逃走了,剩下的就是年老體衰的。
一座座矮矮的、透風漏雨的、年久失修的小草屋成了乞丐的棲息之地;過路的,遇到大雨滂沱或者夜黑風高,實在不能趕路了,他們也只好到村子裡找一處空空的房子短暫地歇歇腳步。
今兒,是一個晴朗又溫暖的早晨,陽光剛剛艱難地爬出雲層,又被從坊子礦區升起的煤煙遮住了。一絲絲光穿過了那層煤灰,像是被一個黑色的鐵篦子罩著,投下點點光,黑的多,白的少。
風捲著一層乾枯的草、黑黑的煤沙在土路上轉悠,踉踉蹌蹌滾進了河溝裡,路面像被掃帚掃過了一樣乾淨,只留下坑坑窪窪、高低不平的車轍。
從坊茨小鎮的方向“噠噠”“軲轆軲轆”跑來一輛馬車,趕車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漢子,一身粗衣布褂,一條黑色緬襠褲纏著褲角,沒有一個補丁,露著白色的棉襪;腳上是一雙元寶頭的黑布鞋,嶄新的樣子,稍微落著一層細細的煤灰,煤灰溶進黑色的布鞋裡,看不出髒,反而黑裡透著亮;再往他的臉上看,圓圓橢橢的臉型,一圈黑黑硬硬的胡茬,似乎剛剛修理過,顯得乾淨整潔,一雙濃眉大眼,黯然傷神;他的一隻手裡攥著一根馬鞭,鞭梢在跑著的馬頭上晃悠,沒有落下去;他的另一隻手裡攥著一個油光光的、亮閃閃的菸斗……對,他是兔爺,兔爺今天把自己捯飭的整齊。他年輕的時候一定也是一表人才,可謂相貌堂堂。
今天是沈悅仙的頭七,兔爺去給沈悅仙上墳。
馬車上還有一個女孩,她斜著身體坐著。她身上披著一件黑色的斗篷,斗篷裡面是一件白色絲綢長裙;她頭上戴著一頂深藍色的、寬大帽簷的帽子,帽子上蒙著一層黑色的面紗,風撩起她臉上的面紗,露出她俏麗的模樣;她舉著一隻白蓮藕般的胳膊,纖纖玉指拽著寬大的帽簷,她另一隻胳膊肘上挎著一個帶著蓋子的竹籃子;美如冠玉的臉在她豐密長髮的映襯下,顯得分外美麗恬靜。這個女孩是沃仟溪。
前幾天,在麵館裡,羅一品把沈悅仙罹難的事情告訴了大家,兔爺和仟溪當場痛哭失聲。
當天仟溪就想去看看沈悅仙。
羅一品說,代前鋒他們把沈悅仙埋在了鳳凰村旁邊的小樹林裡,那兒是風水寶地,希望沈悅仙能有來生,投胎轉世,變成一隻美麗的鳳凰。
“一切都好,大家儘量不要去打擾她,讓她安息。”羅一品是怕去鳳凰村的路上不安全,她不希望大家再出現什麼意外。
“她是一個善良的人……”仟溪想起了沈悅仙的好,她淚水漣漣。
一旁的兔爺抱著頭蹲在地上,許久沒有說話。在大家都沉默的時候,他突然抬起淚眼,滿臉悲愴,嘴裡吐著淚水:“俺不管,俺要去看看她,她是一個好女人,她是俺這輩子最喜歡的女人……她的頭七,俺就去看看她……”
看著兔爺如此傷心,大家又垂下了頭,誰也不忍心阻止他去見見他心愛的女人。
“俺也去,沈護士長對俺有恩。”沃仟溪抬起淚眼看著兔爺。
聽了沃仟溪嘴裡的話,坐在一旁的顧慶坤嘴唇顫動了一下,他想勸勸他的女兒,他又不知怎麼開口。
顧慶坤沒有與沃仟溪相認,他不想說他就是她的親生父親。他知道他做的事情是要掉腦袋的,必須保持理性,不相認是保護孩子的安全。
看著沃仟溪拖著憂傷的身體走出了麵館,顧慶坤猛地想起了他來坊茨小鎮的目的,他慌忙站起身往前追了一步,又停了下來,張張嘴巴,什麼也沒說。
楊同慶看出了顧慶坤心裡有事,他問:“顧大哥您還有什麼事嗎?”
顧慶坤把梔子的事情簡單地告訴了楊同慶。楊同慶點點頭,他說這件事他會去處理,他讓顧慶坤馬上趕回坊子碳礦區,保護好家裡人安全。
顧慶坤當天匆匆離開了坊茨小鎮。
咱們再說兔爺和沃仟溪,兔爺趕著馬車拐過了前面的路口,停在了一片矮矮的樹林旁邊。
他扭臉看著沃仟溪說:“丫頭,咱們到了,他們就把她埋在了這兒,這兒的確很美,真的不錯……”兔爺一邊跳下馬車,他一邊牽著馬脖子上的韁繩向前面的一棵大樹走著,他一邊抬起頭四處張望著,他嘴裡一邊絮叨著:“如果沒有開採煤礦的,如果沒有那一些強盜,這兒真的非常安靜,有一天,俺也想,也想在這兒安息,路旁有河,渴不著;還有樹林,林子裡一定有野果,餓不著;還有山包,山包不高,避風避雨沒有問題……主要有俺這個糟老頭子喜歡的女人埋在了這兒……”
沃仟溪抓著竹籃跳下了馬車,她聽到了兔爺嘴裡的話,她沉默。
抬起頭,她的眼睛穿過眼前的樹林,她看到了一塊不大的空地,空地上有一個高過地面的土包,土包上立著一塊木頭板子,木頭板子上模模糊糊地寫著幾個字,也許字太小,也許是離著他們站著的地角有點遠,也許是沒有太明亮的陽光,看不清上面寫了什麼。
兔爺轉身從大車上抓起一捆紙錢,他邁著大腳走近沃仟溪,嘴裡說著:“丫頭,前面那個墳頭下面躺著你們的護士長,一個美麗的女人,如果她知道你來看她,她一定很高興。丫頭,把你手裡的籃子給我,那裡面還有一瓶酒,不要灑了……”
仟溪的腳步很沉,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流了下來,不知流了多久,從她的下巴頦上一滴一滴墜落。
走到沈悅仙的墳前,兔爺手裡抓著一捆紙錢“撲通”跪了下去。他從竹籃裡抓出幾個紙做的盤子擺在地上,他又把幾樣點心拿出來放在紙盤子上,他又從懷裡抓出一盒洋火,“嗶咔”一下點著了火,瞬間幾張黃紙在燃燒。
風從兔爺手裡拽著還沒有燃燒的黃紙忽上忽下。
“不要著急,這都是你的,沒人搶你的,誰敢搶你的?俺兔爺不可能痛痛快快地放過他們……”兔爺的眼淚滴滴落在他手裡的紙錢上,慢慢滲透了那幾張黃紙。火苗吞噬著紙錢,也吞噬了兔爺的眼淚與悲傷,不知沈悅仙看到了沒有?
仟溪輕輕地哭啼,她用她的雙手抱著臉,她的雙肩在顫抖,她心裡有好多話要與沈悅仙說,卻一個字也沒有說出口,只有眼淚。
樹上的鳥兒“唧唧啄啄”地叫著,也許它們看到了火苗,聽到了哭聲,受到了驚嚇,它們拍打著翅膀驚慌失措地、慌里慌張地躥出了樹林,飄落一支羽毛、兩支羽毛。一支羽毛慢悠悠地從仟溪眼前飄落,仟溪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她抓住了那根羽毛,潔白、中空的羽軸,輕盈、柔軟的羽瓣,它很美,白的美,純潔的美。
“是您嗎?沈姐姐~”仟溪嘴裡一邊喃喃自語,她一邊把那支羽毛緊緊抱在手心裡。
正在這時,樹林外面傳來了摩托車“嘟嘟”“突突突”聲。
仟溪沒有聽到摩托車聲,她對那種聲音沒有提防,畢竟在坊茨小鎮的街道上,也經常看到摩托車。
兔爺正沉浸在他的哀痛之中,他也沒有在意。
摩托車帶著沒有熄滅的油煙“噶然”停在樹林外面。
身後,“嘶嘶嘶”“啾啾啾”幾聲馬鳴,劃破空寂,拽動著腳下的草地、身旁的樹木不停地搖晃。
兔爺一激靈,他順手抓起地上的酒瓶,猛然一回頭,只見三個鬼子正向他們這邊弓腰哈背、悄悄圍攏而來。
“丫頭,你快跑,沿著前面的小河溝往柳河村方向跑,快~”兔爺嘴裡的一聲吆喝,嚇醒了沃仟溪。
仟溪驚慌失措地轉過身,抬起淚眼,她看到了三個鬼子,其中一個手裡抓著一把手槍,另外兩個手裡端著長槍,他們瞪著兇惡的、邪惡的眼睛,正一步步逼近她和兔爺。
“兔爺~咱們一起跑~”
“不,丫頭,你跑,快跑,這三個鬼子俺還能對付得了,瞧他們的小個子,俺不怕他們~”兔爺嘴裡的話鏗鏘有力。他一邊說著,他一邊用他寬大的身體擋住了仟溪,他一邊從懷裡掏出那支菸鬥,輕輕說:“丫頭,把它送給蟠龍山的瓢爺,上次他來坊茨小鎮時就愛不釋手~快走!否則咱們爺倆一個也跑不掉。”
仟溪抓起兔爺手裡的那支菸鬥,她咬咬牙,她邁開腳步,順著河沿跑下去。
“別讓那個女的跑了~”身後的鬼子在吼叫。
仟溪一邊跑,一邊回頭,她看到兔爺和三個鬼子扭打在一起……“啪啪啪”身後傳來了槍聲,仟溪一驚,她站住了腳步,她回過頭去,她看到了兔爺趴在沈悅仙的墳前,他的頭高昂著,他嘴角吐著血水,他的眼睛緊緊盯著仟溪,嘴裡喊著無力的話:“丫頭,快跑……”
仟溪怎麼還能跑得動呢?她瘋了,她竟然扭身往兔爺眼前跑,她一邊跑,她一邊哭,她嘴裡一邊喊:“兔爺……兔爺……”
三個鬼子站住身體,他們互相看看對方,然後揚起臉哈哈大笑,滿臉得意忘形。
仟溪忘記了害怕,她想回去看看兔爺怎麼樣了?他也許還活著,她要救他。
突然,“啪”耳邊飛過一聲槍聲,隨著槍響,身邊的一片片樹葉飄落,一個鬼子在槍聲裡倒下去。其他兩個鬼子反應還挺靈敏,他們身子像鑽地鼠似的匍匐在地上,拉開了槍栓,子彈擦著火光在仟溪身旁“嗖嗖嗖”。
“趴下!”身後不遠處傳來一個女人焦灼的聲音。還沒等仟溪反應過來,一個敏捷的身影一下躥到了她的身邊,一抬手,把她推倒在地上。
仟溪抬起眼睛,眼前是一張嚴肅的臉,一雙烏黑深邃的眼眸,怒視著前方;不濃不密的兩道劍眉,緊緊鎖著眉梢。
他雙手裡抓著一杆長槍,槍口搭在他身前的一棵樹杈上,他的手指勾動了扳機,一發子彈呼嘯而過。
再抬起頭,一個鬼子倒了下去,另一個從地上慌里慌張爬起來,一邊瞪著驚慌失色的大眼睛四處尋找目標,一邊哆裡哆嗦端著長槍往後退……
“你還想跑嗎?哼!”隨著話音“啪”子彈擦著刺眼的火花,帶著風“嗖”飛過。
“仟溪~”一個熟悉的聲音由遠而近。
仟溪順著聲音扭轉身體,羅一品從不遠處的一棵樹旁向她跑來。
羅一品他們怎麼會出現在這兒呢?
羅一品把兔爺要給沈悅仙上墳的事告訴了趙山楮,趙山楮派了蟠龍山六當家的王曉下山,保護兔爺和沃仟溪的安全。
沒想到他們緊趕慢趕還是來晚了一步,兔爺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