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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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氣託著夕陽悠走在山尖。
沙河街上,白天熙熙攘攘的人慢慢散去,空氣也沉靜了不少。偶爾傳來幾聲零星的、不帶任何希望的叫賣聲,穿梭在大街小巷。幾個挑著擔子、推著獨輪車的身影徘徊在街口,低頭看看車子裡、擔子裡、沒賣掉多少的貨物,嘴裡還是忍不住喊了幾聲,聲音沒有了先前的敞亮,漸漸地被街道上蹣跚的腳步聲拽走,越拽越稀薄。
天真的熱了,街角旮旯裡的人拿著蒲扇,敞著懷,眯著眼睛抬起頭瞅瞅灰濛濛、溼漉漉的天空;聽聽街道上鋪子裡傳來鍋碗瓢盆的撞擊聲,夾雜著女人的埋怨聲;擦肩而過的人互相打著招呼,不知認識不認識?一天的繁華還沒有完全落幕。
幾家冷冷清清的小麵館、酒館、茶館依舊敞著門,迎接著風,迎接著燥熱,迎接著從半空中灑落的、點點霧水。
火燒鋪子已經上了窗板,只剩下一扇窄窄的門大敞開著,門口外面放著一個盛滿水的木頭盆。張媽從鋪子裡拖出一個渾身髒兮兮的、光腚猴子的男孩,男孩六七歲的樣子,一雙大圓眼睛透著聰明伶俐;身體不胖,細細的胳膊,細細的腿,渾身上下黑不溜秋的;長著一張會說話的嘴,兩片薄薄的嘴唇,粉嫩嫩的。
張媽的手背青筋暴起,用勁太大,抓疼了孩子,孩子在她手裡來回掙扎,小嘴裡唧唧歪歪、嘟嘟囔囔,也不知說了什麼,口水順著他的嘴角流到了胸前,混合著他身上的泥灰,像是糊了一層不均勻的漿糊。
“這盆水都曬了一天了,不涼。不刷刷你這身泥漿怎麼上床睡覺?”張媽嘴裡一邊狠狠地叨咕著,一邊拽起孩子的兩條細細的胳膊,使勁塞進了木盆裡。
孩子坐進了木盆裡,沒有掙扎,一雙小手不安分地撩起木盆裡的水,嗞著缺牙的小嘴、臉上掛著淚珠子“嘻嘻”笑著。張媽嘴裡輕輕地、不耐煩地、罵罵咧咧:“瞧瞧,這一身的泥,去哪兒瘋了?……男孩子就不行,不僅浪費衣服,更調皮,沒有他鑽不到的老鼠窩。”
就在這時,不遠處走來三個男人,前面那個男人高大魁梧,滿嘴濃密的黑鬍鬚,頭上歪戴了一頂能遮住半拉眼睛的破氈帽,看不太清楚他臉上的表情;上身一件灰布坎肩,內穿一件青色長褂,腰裡纏著一根寬寬的皮腰帶,後腰上鼓鼓囊囊;一條肥大的、硬實的黑褲子,褲腿塞在一雙高筒翻毛皮鞋裡;“吭哧吭哧”一雙大腳砸著堅硬的石頭地面,震得旁邊幾根木頭電線杆子直搖晃。
他身後緊跟著兩個年輕的男人,一左一右,一胖一瘦,一臉驕傲,一臉嚴肅,旁若無人。
這三個男人的突然出現驚嚇了街角的閒人,他們半張著嘴巴,瞪圓了眼睛,手裡的蒲扇停在了半空中。
看上去,三個人目不斜視,四周的一切卻盡收眼底,東街上的咖啡屋與舞廳還沒有開門迎客,外地人很少;眼前只有幾個小攤販在地角擺著幾捆小菜、半瓢子的雞蛋,滿臉苦澀與沮喪,還有有氣無力地叫賣聲。
三個男人的腳步大模大樣地停在了街口茶館門前。其中一個瘦身形的男人往前一步,向茶館裡吆喝了一聲:“老闆,您還營業嗎?”然後倒退了幾步,站在茶館門口的一側。
茶館裡慌里慌張跑出一個腰裡繫著圍裙的、矬敦敦的男人,他一抬頭,眼睛掃過中間男人的臉,瞬間滿眼驚愕,連忙彎下腰,低頭垂目,他的左手情不自禁地在圍裙上來來回回地擦著,他的右手指向店裡,“營業,營業,客官您請進!”然後又壓低聲音恭敬小心地問:“大當家的,您這次下山有什麼支使嗎?”
對,走在前面的這個男人就是蟠龍山大當家的趙山楮。
今天早上,羅一品跑去找他說許家的舅老爺想見見他。
趙山楮早聽說過郭家莊的許家,也知道許家還有一個德高望重、脾氣古怪的舅老爺,沒想到老人與羅家有不解之緣,衝著這層關係,他趙山楮也必須下山拜謁。
當他又聽說兔爺和顧家大丫頭今天去給沈悅仙燒頭七,他有點不放心,畢竟鳳凰村離著鬼子在坊子礦區的據點不遠。他急忙喊來了王曉,命令他前去保護兔爺和那個女孩。
羅一品跟著王曉離開了蟠龍山後,趙山楮又去巡了一趟山,這是他每天要做的事情,蟠龍山很大,一趟走下來也要四五個小時,他巡山回來已經接近了下午。
趙山楮邁進茶館時,夕陽西下。
趙山楮一邊邁腿走近靠著窗戶的一張茶桌前,他一邊撩起長褂緩緩落座,他一邊環顧一圈店裡,店裡沒有其他人。他抬起眼睛直視著窗外,他的目光落在不遠處的一品點心鋪子門前,他皺皺眉頭,鋪子的窗戶和門緊緊閉著,看上去不是關了一時半會兒,發生了什麼事嗎?
趙山楮放在桌子上的大手情不自禁地攥成了拳頭。
金珠兒活著回到沙河街的事情他已經知道好久了,他心裡非常高興,但,他一直沒有來打擾金珠兒,他愛金珠兒,金珠兒是他趙山楮喜歡的第一個女人,也是唯一個女人。當年他知道她有喜歡的男人,他離開了她;當他聽說他的救命恩人羅馮軒是她的丈夫時,他完全收起了他的心,他不想打擾他心愛的女人,他更不想對不起羅馮軒。
這家茶館就是他為羅家買下來的,茶館裡的人都是蟠龍山的兄弟,這一些兄弟負責金珠兒娘倆的安全。
“羅一品回來了嗎?”趙山楮眼睛依然盯著外面,他的聲音藏不住的擔憂。
站在茶桌旁邊聽候差遣的店小二慌忙搖頭,“沒,沒在意。”店小二嘴裡一邊哼唧著,一邊偷偷抬起頭順著趙山楮目光看過去,他又垂下頭,滿臉愧疚之色:“大當家的,小的做事不力,中午時,俺還看見點心鋪子裡有人……”
“你去問問,問問發生了什麼?不,還是俺親自去問問吧!”趙山楮站起身來,他抬起大腳往前邁了一大步,他又站住腳,沒有回頭,行峻言厲:“告訴兄弟,拿好武器,隨時跟著俺的腳步走……”
“是!”
趙山楮急匆匆大踏步邁出了茶館門檻,他的腳步戛然而止,他抬起雙手提提衣領,又把頭上帽子戴正,藉機偷眼瞥瞥門口兩邊的隨從,悄悄囑咐:“暫時不要跟著俺!”
然後故作悠閒自得的樣子,揹著手,漫不經心地走近了一品點心鋪子門前。
聽到耳邊傳來的大皮鞋聲張媽一激靈,她一抬頭嚇得瞪大了眼睛,眼前站著一個陌生的、衣著奇形怪狀的彪形大漢。一愣神,她急忙彎腰抓起盆子裡的孩子,孩子在她手裡像是一塊滴啦著水的毛巾,她嘴裡岔著聲吆喝著:“孩子爹,快,來人了……”
“大嫂,您別害怕,俺向您打聽一下,這家鋪子的人呢?”趙山楮向張媽弓腰行禮,聲音溫和:“俺就想吃她家做的點心……”
張媽使勁搖頭,聲音顫抖,她的腮幫子都在哆嗦:“不,俺不知道,不知道。”
這時,她手裡的孩子突然“咯咯咯”地笑了,瞪著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看著趙山楮,小臉上沒有一絲膽怯,嘴裡嚼著水的聲音:“俺知道那個大娘去哪兒了,她說去找她的女兒,她跟俺娘說,她跟俺娘說的話俺都聽見了,她說她心裡慌慌的……”孩子童真無邪的話讓趙山楮打了一個冷戰。
“多謝了!”趙山楮一邊說,一邊向茶館的方向瞭了一眼。
金珠兒去哪兒了呢?
過了中午,羅一品還沒有回家,金珠兒急得滿臉冒汗,坐立不安。羅一品離開家時已經把她的去向說了,她說她先去蟠龍山,然後再去鳳凰村給一個朋友上墳。去蟠龍山金珠兒不擔心,畢竟有趙山楮在,女兒不會有危險,但,去鳳凰村她是有顧慮的。金珠兒來沙河街之前曾在鳳凰村落腳,與一幫乞丐吃住在一起,從那一些乞丐嘴裡她才找到了郭家莊,並且她為了路上安全,把羅馮軒留給她的大刀埋在了鳳凰村,
人人都知道,日本鬼子在坊子囂張跋扈,燒殺搶掠,無惡不作。鳳凰村離著鬼子的據點最近,孩子這個時候還沒回家,一定遇到了什麼危險。
想到這兒,金珠兒與火燒鋪子的張媽交待了幾句匆匆離開了家,直奔鳳凰村。
深深的河溝裡,一股股黑色的煤水潺潺地流淌;路邊的幾壠麥子還沒有長高,被厚厚的煤灰覆蓋,像是被磨盤壓住,掙扎著柔小、細膩的腰肢;山包上幾排樹木枝繁葉茂,黑油油的枝葉之間傳來烏鴉“呱呱呱”的叫聲,叫得人心膽顫。
聽著耳邊的烏鴉叫,金珠兒想起了她的丈夫羅馮軒……那個早上,他們跟著部隊從前線下來,住在一個村子裡暫時休整。鬼子的飛機從村子上空飛過,拋下幾枚炸彈,村子亂了,人在跑,孩子在哭,狗在跳,房子在燃燒……她的丈夫沒死在真槍實彈的戰場上,卻死在了鬼子的炮彈下……埋葬她丈夫的那個晚上,村口斷樹上的烏鴉也在叫,它們遲遲不願意離去……想到這兒,金珠兒全身冒出了一層冷汗,她一邊使勁搖頭,嘴裡一邊失神落魄地叨叨著:“不會的,不會的……我的女兒不會有事的。”
她一邊從腰裡拽下一方手絹擦擦額頭,再抬頭看看烏雲密佈的天,前面的路遙遙,至少還有七八里路,她是心急如焚。
“啪啪啪”突然幾聲槍聲劃破了霧霾,在半空擦著火花,驚飛了樹上的烏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