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惶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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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了,雨停了,許老太太正坐在堂屋與趙媽聊事兒。
趙媽站在她的一側,手裡舉著蒲扇,一會兒歪著頭盯著許老太太的臉,點點頭,嘴裡應一聲:“是,您說的在理。”一會兒直直身子,呼扇幾下蒲扇。
正在此時,許婉婷提著裙襬邁進了堂屋門口,她嘴裡輕輕喊了一聲:“娘__”
聽到女兒一聲呼喚,許老太太手裡的茶碗一哆嗦,抬起頭滿眼驚愕,許婉婷一身淡綠色長裙,外罩銀白色的絲巾,一頭細發簡單地挽了個髮髻,通明的燈光映襯著她精緻的小臉,真是玉面芙蓉,明眸生輝。
許老太太急忙把手裡的茶碗遞給趙媽,抓著椅子扶手站了起來,邁開腳往前疾走了一步,嘴裡輕輕呼喚著:“我的女兒……”
許婉婷一下撲進了她的懷裡,母女二人抱頭痛哭。
趙媽趕緊把蒲扇和茶碗放在桌子上,退著身體離開了堂屋,她的臉上滾落兩行淚水,抬起衣袖擦去,擦不斷,她想起了她的孩子,搖搖頭,輕輕嘆息了一聲,拖著憂傷的腳步往後院而去。
許久,許老太太抬起雙手抱著女兒的臉,仔細地端詳著,好像在欣賞一件失而復得的寶貝,滿眼淚,滿眼疼愛。
許婉婷低下頭看著她的母親,燈光下,母親真的老了好多,個子也縮縮了不少,去年還能夠著她頭上的長辮子,今兒還要踮著腳尖;臉上少了脂粉香氣,多了許多皺紋,原來白白的面板變黃了;頭髮雖然梳理的整齊,耳朵旁的已經全白了;不善言辭的性格增添了絮叨:“瞅瞅你,這張小臉,只有俺一個巴掌大,不能再瘦了,要多吃飯,這幾天,我讓趙媽去買只奶羊回來,每天早上晚上給你們加杯羊奶喝。”
“您給連盛加杯羊奶喝吧,俺沒事,聽連姣說他受傷了,他是好樣的,他是咱們許家的好爺們。”
許老太太笑了,她的小女兒終於能說話了,知道關心別人了。
“好,那個連姣呢?”許老太太向屋門口喊了一聲:“趙媽,還下雨嗎?”
“老太太,這天不下雨了,有點悶熱。”站在堂屋門口外面的趙媽弓著腰向前走了一步,露出她的半拉身子,嘴裡說:“老太太您是問孫小姐嗎?她去舅老爺屋了,俺剛剛去後院告訴丫鬟一聲,讓她們送過去一壺茶水。”
“好,好。”
突然,院門口傳來了冥爺的唧唧歪歪聲。
“趙媽,你去看看,這麼晚,誰來了?”
“是。”趙媽轉身踮著小腳沿著長廊裡的燈直奔院門口。
“直管家,老太太問你在與誰說話呢?”由於走得太急趙媽臉上冒出了一層汗珠子,她一邊從斜襟衣褂上抽出一方手帕擦著臉,一邊仰起頭向門洞子裡張望。
門洞子裡的燈通明瓦亮,一個穿著長袍的、高大的身影映在牆上,來回徘徊;還有一個左右扭動的細瘦身影,像尿急,那是冥爺。
“是江管家,他說沒事,沒事,俺想讓他坐會兒,他說想找舅老爺聊天,俺說舅老爺睡了,他又想找老太太……俺看他就是不想與俺說會話兒……”冥爺掐著嗓子嘖嘖著:“俺看他又想混口不花錢的酒喝,剛離去幾個小時,又回來了,他準是又饞了。”
聽到院裡傳來趙媽的聲音,江德州繞過冥爺從門洞裡鑽進了院子,他的腳步沒有遲疑,悶著頭走近趙媽,壓低聲音:“老太太在哪兒?告訴她,俺有急事。”
聽著江德州嘴裡的話不像開玩笑,趙媽點點頭調轉身子,輕輕說:“好,江管家您跟俺來吧!”
“老太太,江管家有事求見。”趙媽站在堂屋門口提高聲音喊了一嗓子。
“快請!”
江德州一撩長褂邁進了堂房,弓腰向前準備行禮。
“他江伯,以後不用這麼客氣,您快坐下歇歇吧!看看您一身汗,您老的衣服都溼透了……趙媽,上茶。”
許老太太撩起長裙重新坐下,同時抬起眼角瞄了一旁的女兒一眼。
許婉婷抓著長裙下襬走近江德州,彎著腰,親熱地喊了一聲:“江伯伯,您好。”
聽到許婉婷的聲音,江德州一愣神,一抬頭,又急忙垂下頭嘴裡喃喃著:“不知道三小姐在,老朽失禮了。”
“江伯伯,您這麼說讓小輩心裡羞愧,俺母親已經把您的事告訴了俺,婉婷應該給江伯伯下跪謝禮。”
江德州擺擺手,語氣著急:“不敢當不敢當,今兒老朽有事與老太太說……”
聽了江德州嘴裡的話,許老太太一激靈,很快平靜語氣:“三丫頭,你去見見你舅舅吧,我跟你江伯說會話兒。”
“好!俺走了_”
看著許婉婷離去的身影,江德州往前一步,滿臉自責,搖頭晃腦,唉聲嘆氣:“今兒晚上俺遇到一件怪事,俺做錯了……日本人與兩個混星子演了一齣戲,俺還幫助他們打傷了一個日本浪人……”
許老太太一驚,她的身體從坐著的椅子上跳了起來,聲音顫慄:“您,您被發現了?”
江德州搖搖頭,“這個到沒有。他們訛上了茶館……”江德州把在茶館發生的事情簡單地告訴了許老太太。
許老太太嘆了口氣:“沒事就好。”
“有事!沒事俺就不會夜闖許家,您聽俺說,”江德州大喘了一口粗氣:“俺看到了許洪黎,她是他們一夥的,他們要收購沙河街……”
“什麼?!您是說沙河街馬上就被日本人佔了?”
…………兩個小時之前,茶館門前:
聽到三個日本浪人暴跳如雷的喳呼聲,矮個子掌櫃的著急慌忙地從茶館裡竄出來,卑躬屈膝,連聲道歉。三個茶碗對三個日本浪人並沒有造成多大的傷害,只有站在最後面的那個額頭擦去一點皮。
無論掌櫃的怎麼打躬作揖賠禮道歉,三個日本浪人依然不依不饒,嘴裡大呼小叫,罵罵咧咧。
在吵吵鬧鬧的聲音裡,街上的燈亮了,茶館裡的燈也亮了,雨點依舊哩哩啦啦地飄著。
街上幾個膽大的、喜歡湊熱鬧的靠攏了過來,七嘴八舌,指指點點。
這時,從街道另一頭走來一個巡警。
這個巡警是沙河街上治安警察,他的名字劉奇。
他一身黃色警服,腰裡扎著寬寬的皮帶,皮帶上掛著盒子槍,手裡抓著警棍,走路橫著膀子;往他臉上看,四十多歲的模樣,不胖,尖下巴,下巴頦上翹著一小縷焦黃的鬍子;一雙三角眼,溜溜轉,看不到黑色瞳孔,一片白,像是一個瞎眼,他一點也不瞎;寬腦門上耷拉著一撮灰白的頭髮遮擋著他的一隻眼,那隻眼是一個疤眼。
他的腳步停在茶館門前,他沒有吭聲,甚至把喘息聲都收了回去,他想弄明白眼前發生了什麼?然後再看看這件事的由來、以及受害者的身份地位,再琢磨琢磨這件事對他有利沒有利?他細細的脖子探了出去,雙眼向前窺視著:茶館門口臺階上站著一個矮矬子,他踮著腳尖,雙手抱拳,弓著腰,嘴裡連聲地賠著不是,他面前的臺階下站著三個面目猙獰的日本浪人。
劉奇身子一抖,他眨巴眨巴眼睛往前再抻抻脖子,三個日本浪人手裡握著大刀,刀光閃閃。這一些人他不敢得罪,他把細瘦的脖子塞回了肩膀裡,抬直身體,悄悄踮起腳尖準備溜走。
“吆,劉警官,您這是要回家嗎?也是,這個點已經下班了……”
一個女人的聲音,帶著一股香氣,帶著嬌氣,帶著溫潤的細風吹到了劉奇的耳邊。
他急忙從地上抬起眼角,藉著街燈:眼前是一個妖冶的女人……眼前的女人他認識,沙河街哪個不知?哪個不曉?她經常與日本人在舞廳跳舞,在咖啡屋喝茶。
誰也不敢得罪眼前的女人,他更不敢!想到這兒,他連忙站直身體,一抬手把頭上帽子摘了下來抓在手裡,露出一個葫蘆頭。雙腳並齊弓弓腰,恭敬地說:“許二小姐,您好,不、不,閔家三少奶奶,您好。”
來人正是許洪黎,她一身細緞子旗袍,胳膊肘上依然挎著一個珍珠包,一言一行,一瞥一顰風情萬種。
“吆,劉警官還認識俺?”許洪黎一邊提高嗓音故意吆喝,她身體一邊扭著往前走著。她沒有回頭看劉奇,她嘴裡不陰不陽地叨咕著:“今兒這件事您是逃不掉的,這片街道不是屬於您劉警官管轄嗎?”
“是,是,聽您的,俺一切聽您的。”劉奇像個蛤蟆狗似的緊緊追著許洪黎扭捏的腰肢,抬起頭,許洪黎豐滿的屁股就在他的頭頂左右搖擺,太誘人了,他真想伸出手去捏一把,他不敢。
聽到許洪黎與劉奇的對話,圍觀的人群不由自主讓開一條路。
許洪黎的腳步停在茶館門前的臺階下,她扭轉身先是掃視了一圈人群,撇了撇嘴角,歪著身子向前挺挺高高的胸脯,低頭垂目,嘴角飄過一絲奸笑。她又扭臉看著臺階上的矮矬子,嘴裡“哼”了一聲:“孫掌櫃的,您的生意挺好呀?”
這個矮矬子姓孫。孫掌櫃的急忙向許洪黎弓腰行禮,滿臉腌臢,嘴裡說:“許二小姐,今兒這事兒真是晦氣,俺不知怎麼跟您解釋?”
許洪黎一抬腳邁上了臺階,怒目切齒:“不要與俺解釋,還是想想怎麼與日本人交代吧。”
孫掌櫃的偷偷斜斜眼角,此時燈光不算太明亮,眼前的許洪黎模樣非常清晰,一張迷人的臉細膩生動,一雙大眼睛若有所思帶著傲慢,語調放肆、刻板、僵硬,說話特別快:“想在沙河街平平安安做生意,必須安分守己,您最好問問劉警官該怎麼賠償他們的損失?傷了人賠錢是小事兒……”
“可,這事不是俺做的,不知哪個手欠的……唉!”孫掌櫃的唉聲嘆氣,他心裡狠狠罵著許洪黎,這個女人想替日本人訛點錢嗎?如果訛點錢也沒什麼;她話裡還藏著話,不知道什麼意思?就怕她另有企圖。
許洪黎身子往後退了一步,看著臺階下的劉奇說:“劉警官,您上來說幾句。”
“是,是!”劉奇弓著身子,縮著脖子,一抬腳站到了許洪黎身邊。
劉奇好像幾輩子沒洗過澡,渾身臭烘烘的。許洪黎抬起小手在嘴邊扇了扇,她的身子往旁邊又退了一步,突然,她的眼睛裡出現了一把雨傘,一把寫著“許”字的雨傘立在牆角。許家的人在茶館裡喝茶?許洪黎的身體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身旁的劉奇說了什麼,她沒聽清,她扭著腰肢往茶館裡面張望,店裡沒有幾個人。
幾個醉鬼躲在牆角,他們把胳膊放在桌子上,把頭深深埋在胳膊窩裡,不敢抬頭,剛剛的精神頭這個時候不知跑哪兒去了?
再往裡看,在櫃檯旁邊的牆角端坐著一個老人,外面發生的事情似乎沒有影響他,他雙手顫顫抖抖捧著一杯熱茶,他的眼睛緊緊盯著從茶碗裡飄起來的一縷縷熱氣,收縮著皺巴巴的下巴頦,撅著嘴吹著那層熱氣,然後微微垂下頭用唇角吮吸著。
江德州?!許洪黎鎖鎖眉頭,這個老東西怎麼在這兒?看情景他是從許家出來的,他離開時,許家給了他一把雨傘。
許洪黎一抬腳邁過了門檻,撇著紅紅的唇角,扭著水蛇腰直奔江德州。走近江德州坐的桌前,她揣起雙手抱在胸前斜著身子,眉梢向上擰著,目光冷冽,聲音在鼻腔裡:“江管家,你怎麼在這兒呢?”
江德州沒有一點反應。
“江_管_家__”許洪黎稍微彎彎腰,拖著不耐煩的聲音。
江德州把眼角從茶碗上移開,眯著混沌的眼神,他看到了許洪黎,他準備把手裡茶碗放到桌子上站起身來,就在茶碗落到桌子上時,桌子突然“哐當”倒了下去,那隻茶碗“啪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嚇得許洪黎連連後退。
江德州身體一歪斜差一點摔倒,他屁股下面的凳子“咯吱咯吱”跟著他的身體“騰騰騰”轉到了牆角。
江德州戰戰兢兢靠著身後的牆站穩腳步,一臉張皇失措,一聲虛弱的嘆息:“唉,俺老了,老了不中用了。”
聽到聲音,後廚跑出幾個夥計,茶館門口的人的目光也齊刷刷穿過門框投向屋裡。
“三少奶奶,您,您好,俺江德州給您行禮了。”江德州哆嗦著手扶著身旁的桌子角,身體前宆。
許洪黎驚魂未定,她的眼睛直勾勾盯著一個方向,不知她看到了什麼?
“對不起,對不起,那張桌子是三條腿。”孫掌櫃的從外面跑了進來,他的腳步經過中間那張桌子戛然而止,剛剛兩個乞丐還坐在這兒,這一會工夫他們去哪兒了?
“那個俺走了,俺餓了!”江德州從懷裡掏出兩個鋼鏰,往前邁了一步,把手裡鋼鏰放在孫掌櫃眼前的桌子上。
“這桌子,這茶碗,您如果讓俺賠錢,俺是賠不起……不該俺的事兒,俺走了。”老人一邊說著,一邊抬著緩慢的腳步側著身子繞過許洪黎身邊,偷偷用眼角瞥斜了她一眼,嘴角哆哆嗦嗦:“俺餓了,在舅老爺那兒只喝酒沒吃飯,不知閔家還有沒有剩飯?”
江德州步履蹣跚著邁出了茶館門檻,他扶著門框彎下腰把牆角的雨傘抓在手裡,他的身體擦過那個劉巡警,從三個日本浪人的身邊大搖大擺地走過。
路燈拉長了老人的身影,零零星星的雨點打溼了他的長衫。他心裡很後悔,剛剛他做了一件錯事,在許洪黎踏進茶館之前他沒覺得他做錯了什麼,當他聽到許洪黎聲音時,他豁然醒悟,憑他在沙河街多年的洞察力,他認出來那兩個乞丐是郭家莊的混星子假扮的。這樣看來,日本人已經與混星子勾結,他們扔出兩個茶碗是故意找茬。
難道說鬼子已經把手伸到了郭家莊?這件事必須馬上告訴羅一品,然後再告訴許家老太太。
就這樣,老人從羅家出來後又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直奔許家。
許老太太聽了江德州的話大吃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