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山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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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戶外面傳來一個柔和的聲音:“你們暫時待在屋裡不要動,外面不安全。”
許連姣猛地把臉扭向視窗,窗欞上泛黃的紙在風裡忽閃,沒有看到任何人影。
“您是什麼人?”許連姣躥到了窗前,她聲音細喏。剛才窗外的那個聲音讓她很耳熟,那個聲音多像她的母親萬瑞姝呀,怎麼可能呢?她搖搖頭,因為母親不知道她今天來彌河鎮。
屋裡,門口旁邊的女人停止了哭聲,她徑直走近床尾的行李箱,彎下腰,把箱子蓋上的小圓鏡和梳子拿下來放在旁邊的飯桌上。開啟了行李箱,她把那件小孩衣服輕輕放了進去,嘴裡輕輕唸叨:“天冷了,箱子裡還暖和……好好睡吧,我的丫頭。”
女人雙眼黯淡無光,嘴裡發出細微的唉聲嘆息,從她肚子裡傳出來的飢餓聲音比她喉嚨裡的喘息聲還響亮。
“你餓嗎?俺兩天沒吃東西了,俺出去找點吃的……”女人嘴裡有氣無力地喃喃著,她的腳步沒有動,反而把身體坐到了床上。
許連姣走到女人身邊,靠著女人的身體坐下去,伸出手去把擋在女人臉簾的頭髮抿到她的耳後去,女人沒有躲閃。
看著女人清瘦的模樣,許連姣心裡不只是同情與可憐。
再環顧四周,她從小到大都沒有見過如此破爛不堪的屋子,如此狼狽不堪的家把什,沒想到她竟然在這個屋子裡與這個初次見面的女人待了半天,還聊了半天,還沒問問女人的名字,難道這就是緣分嗎?
“待會兒,我請大姐吃烤肉拌飯。”
聽了許連姣嘴裡的話,女人苦笑了一聲,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
就在這時候,門口外面傳來了馬車碾壓地面的聲音,馬蹄“嘚嘚”踏過了門口,車軲轆停在了門口臺階下。
“蔡小姐在嗎?”一個沉穩的中年漢子的聲音。
許連姣扭臉看看身邊的女人,眼前的女人姓蔡?!
女人也聽到了門外的召喚,她往上直直腰,只一下,把頭又耷拉到胸前,嘴裡發出微弱的聲音,聲音裡帶著鄙夷:“不知哪兒來的臭男人?”
門口外面靜默了片刻。
“大小姐在裡面嗎?太太讓俺來接您們~俺是張伯呀。”
“張伯?!”張伯是許家趕車的老人,他是跟著許家從滄州來到了彌河口。
許連姣太熟悉他了,聽祖母說張伯來到許家時才七八歲。那個時候她的爹許洪濤還沒有出生呢。
想到這兒,許連姣跳起身衝到了門口,她突然又站住了腳步,她聽到身後有倒下去的聲音,扭臉看去,女人的身子斜歪在床上的被子上,眯著眼,彷彿眼前發生的一切與她無關。
當蔡姐醒來時,眼前都是白色的,左手背有蚊子在叮她,很疼,她從被子裡抽出右手準備拍過去……
“不要動,小心針頭……”一個丫頭的聲音很溫和。
四周有藥水味道,有碘酒消毒液的味道,平日裡這種氣味很難聞到,身體不舒服走到醫院門口,掏掏口袋,嘆口氣,使勁吸吸鼻子,讓這種味道鑽進口腔,吸進胃裡,拖幾天病疼也就好了,此時她就躺在這種味道里,她要好好享受一下,否則錯過了再也聞不到了。
片刻,耳邊傳來瓷鍋碰撞木桌的聲音,還有開啟鍋蓋的聲音,那麼清脆,隨著鍋蓋開啟的一瞬間,飄來熟肉的香味,一縷縷從頭頂飄來,蓋過了藥水的味道。
“這是兔子肉,醫生說您有心臟病,太太讓火房給您燉了野兔子肉,這個東西對心臟病人好。”
病房門口,許連姣正在詢問一個醫生,她聲音焦灼:“醫生,她的病沒有大問題吧?”
醫生一邊往前走,一邊搖搖頭,嘆了口氣說:“說不好,看她以後的狀況,儘量避免情緒激動。”
看著醫生離去的背影,許連姣傷心地垂下頭。
這時,萬瑞姝從醫院長廊那頭走了過來,她走近許連姣,把許連姣的右胳膊摟在她的懷裡,用手掌輕輕拍著,聲音溫柔敦厚:“寶貝,高興一些,不要難過,一切都要往好的方向想。”
許連姣點點頭。
“娘想告訴你,你大哥連成來電話說他到了滄州,他見到了你二哥連盛,說他們都好,俺也放心了,連盛有一身功夫,保護好自己沒問題。就是你大哥書呆子一個,從小跟在你祖母身邊長大,受她封建禮數的束縛……你呢?你祖母不讓女孩習武,這是俺這輩子最後悔的兩件事情,哈哈,如果俺女兒長得不漂亮,俺心裡就不會有這麼多的擔心。還有,你要去坊茨,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
“娘,您真的老了,還不到五十歲,說話開始磨嘰,從昨天俺進門您就開始囑咐俺這,囑咐俺那……”
“臭丫頭,還嫌棄你娘絮叨啦……”
娘倆正說著,眼前病房的門開了。丫鬟手裡抓著一個暖瓶從裡面走了出來,她回身把門帶上,扭身往前邁了一步,一抬頭看到了萬瑞姝母女,連忙垂下頭弓腰行禮,嘴裡低聲問候:“太太好,小姐好。”
萬瑞姝著急地問:“蔡小姐怎麼樣了?”
“她挺好的,剛剛把那碗肉吃了,還吃了一個大饅頭,挺能吃。吃完了還喝了一碗水,然後,然後又躺下了,又睡著了。”
“你去吧,好好看護蔡小姐……俺剛剛讓醫生多配了點藥,蔡小姐一定會痊癒的。”萬瑞姝最後一句話也是說給她的女兒聽的,她知道她女兒心地善良,不忍心看著好人被病疼折磨。
“是,太太_”丫鬟退著走了幾步,然後轉身離去。
許連姣推開病房的門竄了進去,一絲陽光隨著門開啟的一瞬間照到了床尾,撒在腳底下。
萬瑞姝也踏了進來,她背過一隻手“咣噹”推上門,躡手躡腳走到床頭,垂下眼睛盯著病床上躺著的女人。
“可憐的女人!那一些該死的傢伙,我萬瑞姝不想罵人,尤其守著我的女兒,我不想說髒話……鬼子就是豬狗不如,殺人放火都不眨一下眼睛,又與混星子勾結……”
聽到母親嘴裡提到混星子,顧小敏的小身影在許連姣眼前閃過。她用前門牙咬咬下嘴唇,聲音裡帶著憂傷,說:“舅老爺屋裡的小丫頭被他們掠上了城隍廟,那個小丫頭很聰明,很討舅老爺歡喜,丫頭在屋裡時舅老爺變了一個人,不再無緣無故發火,他還知道關心許家的事情,可,自從小丫頭失蹤,他老人家心情沮喪,還常常流淚__”
萬瑞姝母女的對話都被床上裝睡的女人聽到了,當她聽到有一個小丫頭被混星子掠上了城隍廟,她心裡猛地一顫抖,兩行淚從她眼角滑落,打溼了她的枕頭。
……一個女子的腳步穿過了幾個街道,她窈窕身影直奔城隍廟。她一身錦緞旗袍包裹著她優美的體型,她一隻手裡抓著一把羽毛扇子,她另一隻手裡抓著一個小皮箱,她頭上沒有什麼金叉玉簪,只有一朵野花。
太陽收斂了刺眼的光芒,街道上的行人變得零星、零亂,越往前走路上的行人越少,天地之間一切變得微黃。梧桐樹的剪影,留在了身後繁華落盡的街道上。
山巒之上的城隍廟屋脊之上,披上了一層金黃色,顯得格外肅穆莊嚴。看到的未必是真實的嗎?真實的天,真實的河流山川,真實的一處處屋脊,只是裡面隱居的人不再是脫離凡塵、神仙般的道士,而是一群烏合之眾混星子。
一抹霞光從樹林的枝葉縫隙間射過來,斜斜地掠過女人紅撲撲的臉頰,汗珠在她臉頰上滾動,在霞光裡閃閃發亮,她走幾步就停下來,抬起手背擦擦額頭,喘一口粗氣。
自從宗大盲佔領了城隍廟,好久沒有人上山燒香了,主要是不敢。尤其那一些女人和女孩連山腳都不敢來,有一些膽大的、不怕死的老人,因為家裡有焦心的事兒,被逼無奈之下,偷偷跑到山腳下燒柱香,焚燒幾片紙錢,那紙錢剛剛點燃就溜了,嘴裡的祈禱丟在了半路上。
此時,這樣一個俊秀的女子一搖一晃走上了山,誰不好奇?
“什麼人?”路邊樹林裡竄出兩個猴子般的人物。
“俺想上山找一塊淨土,把俺的念想埋在這兒,也想把俺埋在這兒。”女人嘴裡的話很輕盈。
兩個猴子嬉皮笑臉地湊到女人眼前,用邪惡的眼神上上下下在女人凹凸有致的身體上掃著。
其中一個眼珠子滴溜溜轉,用手掌捂著嘴角,說:“這個女人會不會是奸細呢?不要誤事,否則吃不了兜著走。快去報告給頭,俺在這兒盯著……”
城隍廟的大廳裡燈光通明,一把太師椅矗立在正上方。太師椅上坐著宗大盲。他一身黃皮,這身黃皮那麼刺眼,這是日本憲兵隊的衣裝,穿在他的身上好像一個小丑,更像是給一頭黑毛豬披上了狐狸皮。
他的一隻大腳踩在椅子上,他的一條胳膊放在那條腿的膝蓋上
,手掌託著他的腮幫子,他的身子往下探著,他的一隻好眼睛眯著,那隻玻璃球閃著寒光。
他衣服上的扣子向外咧著嘴,露出他鼓鼓的大肚子,肚皮隨著他的動作上下顫抖。他的另一隻手裡抓著一根長長的皮鞭。
“你這個女人怎麼跑進城隍廟裡來了,你不怕嘛?”宗大盲厲聲怒叱,同時他抬起抓著皮鞭的手,“啪”在地上抽了一鞭子,隨著一聲響亮,鞭梢拽起一層厚厚的地皮,灰塵瞬間瀰漫整個屋子。
大廳門口站著的女人全身顫抖,她縮著肩膀,用躲躲閃閃的眼睛偷偷瞄著宗大盲,搖搖頭,又點點頭,嘴裡哆嗦著說:“怕,俺怕……”
“你怕還敢上山來?”宗大盲把他那隻好眼珠子從地上抬起來,穿過灰塵,瞪大,打量著眼前受驚的女子,這個女子身上有一種成熟的美。
他往前抻抻脖子,抬起抓著皮鞭的手揉揉那隻玻璃球眼睛,腦子裡轉了一個圈:這個女人一定是遇到了什麼過不去的坎,聽放哨的稟報,她想把她埋在這山上,“嘿嘿嘿”如果留下來做俺宗大盲的妻子也挺好。
宗大盲喜歡女人,更喜歡年輕的女人,年輕女人跟著他不是為了錢,就是害怕他,他覺得沒意思,他歲數也奔五十了,四十不惑之年已過了,五十知天命,應該找一個女子成家……眼前的女人如果不是抗日遊擊隊的人,這件事可以考慮考慮。
“你是哪裡人?”宗大盲厲聲問:“你知道撒謊的下場嗎?五馬分屍都是小的……我會找人去調查清楚你嘴裡每句話的真假,說!”
“俺是威縣的,俺家裡有男人,俺男人不要俺了……”
“為什麼不要你啦?”
“因為,那年俺回孃家路上遇到了日本人,日本人把俺的孩子殺了……”
“你生過孩子?你會生孩子?”宗大盲把踩在椅子上的腳丫“出溜”耷拉到了椅子下,他滿臉喜慶。
宗大盲身邊有無數女人,沒有一個女人給他生下一兒半女,他有錢,有他這輩子花不完的錢,他怕他死了沒有人繼承他萬貫家財,這麼多年,他一直都想找一個會生孩子的女人。
“嗯”女人小心翼翼地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