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南音確定自己不認識他。

從未聽過。

姜南音抿了下唇,目光再次變得空茫茫一片。

*

林媛他們來見過親人的最後一面,遺體就需要火化了,殯儀館早就聯絡好了。

殯儀館的空氣裡瀰漫著讓人窒息的味道,那是哀傷和悲痛,還能聽到呼喊聲和哭嚎聲,讓人心情愈發沉重。

林媛的哭聲一直在耳邊響起,哭的不能自已。姜惜剛醒來沒多久,由姜華攙扶著,姜宸圍在她身邊。

姜南音孤孤單單地遊離在他們之外,明眸含著水霧,唇瓣緊緊抿著。

當棺木緩緩消失在視野中,一想到以後再也見不到外婆了,心臟某個地方也像是瞬間變得空洞起來,冰冷刺骨。

她的淚水瞬間奪眶而出,就在門就要合上的瞬間,姜南音突然不顧一切地跑向前,發出一聲小獸般的悲鳴:“不……外婆,不要離開我!”

她剛剛一直安安靜靜的,突然的動作,讓大家都沒有反應過來,姜華他們都沒來得及拉住她。

姜南音纖細的身子像是一隻乳燕,劃過空中,留下一抹漂亮的弧度,義無反顧地投向前方。

姜華瞪大了眼,大聲喊道:“音音,別過去!”

姜華和姜宸想去追她,但一旁的姜惜身體不好,林媛也被姜南音的喊聲刺激到了,悲痛之下,暈了過去。

姜宸手忙腳亂地抱住了她,眼睜睜地看著姜南音往前跑去。

就在他焦灼不已的時候,耳畔忽然掠過一陣風,一道身量高挺的身影快步而出。

男人身高腿長,很快追上了前方那道纖細的身影。

他穿著一身純黑色高定西裝,看不清正臉,但背影散發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矜貴。

兩人身影交疊,距離近的不像話,從後面看去,格外親密。

姜華愣住,茫然地張望了一下,反應過來,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男人應該是一眾跟著前來遺體道別的親友之一。

就是不知道是誰,和姜南音又是什麼關係……

姜華心裡冒出點不自在,即便他們父女之間感情淡薄,但是身為父親,天然看不慣圍在女兒身邊的人。

冰冷的金屬大門已經關得嚴絲合縫,看不到一點裡面的場景。

姜南音愣愣地站在門口,明眸裡溢滿了淚水,她指尖顫抖,嗓音裡發出絕望的嗚咽,細細密密的,像是一隻被人拋棄的小奶貓,聽得人揪心不已。

男人的腳步微頓,薄薄的眼皮微垂,目光落在眼前的少女身上。

因為全力奔跑,她的髮髻亂了一些,有一兩縷髮絲調皮地垂在耳畔,白皙勝雪的肌膚下,淡青色的血管和青絲勾勒出綺麗的畫卷,像是一株灼灼盛開的海棠花。

花瓣此時輕輕顫動,吐露著害怕:“外婆,您不要扔下我一個人……”

就在他愣神之際,眼前的小姑娘聲音低了下去,花瓣萎靡地飄下了枝頭,凋零而下。

男人眉眼倏而微緊,眼疾手快地攬住了她。

姜南音眼前空白一片,她只覺得自己軟綿綿的身子投入到了一個帶著清冷氣息的溫暖懷抱裡。

腦海昏昏沉沉間,她只覺得這個氣味很好聞,也有些熟悉,生不出一絲想要掙脫的力氣。

她無意識地攥緊了男人的衣袖,好像攥著最後的救命稻草,帶著哭腔呢喃道:“別扔下我一個人……”

意識消散之際,她彷彿聽到了一聲很輕的嘆息,好像是錯覺,但讓人莫名安定。

*

幽靜的小院子外,男人姿態慵懶地倚靠在一座假山上,骨節分明的手正握著一部手機,看樣子在接打電話。

“阿懷,你到了沒?”

電話那邊是一道溫柔慈和的聲音,她關心地問道。

孟懷京從鼻間輕“嗯”了一聲,“到了,剛參加完葬禮。”

“見到人了?”

那頭又問道。

孟懷京眼神微動,低聲道:“見到了。”

“怎麼樣?”老人追問道。

“傷心過度,在遺體火化的時候暈倒了。”孟懷京不鹹不淡地說道。

那邊安靜了一下,下一秒,又有點著急地說道:“你明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

孟懷京聽著老人家明顯激動起來的聲音,無奈地嘆了口氣,安撫道:“您別激動。小姑娘年紀太小了,我瞧著還在讀書的樣子,我和她真的不合適,差著輩兒呢。”

“這有什麼打緊的?咱們這又沒血緣關係。”

老人循循善誘地說道:“而且男人年紀大點會疼人。你也別因為這一點就自卑,我看你就很好啊,這麼多年潔身自愛,守身如玉,責任心強,肯定會對她好的……”

孟懷京聽著老人越說越離譜的話,揉了揉眉心,有點哭笑不得。

但一想到每次催起婚來,家裡老人能絮絮叨叨許久,他含糊地敷衍道:“再說吧。”

“你這是同意了?”老人驚喜不已。

“……”

屋內,窗簾放了下來,光線昏暗。

床上那道纖細的身影動了動,從睡夢中慢慢醒來。

女生捲翹的睫毛顫了顫,睜開眼,一時之間也分不清是白天黑夜,但是熟悉的味道還是讓她瞬間辨認出了,這是她的房間。

姜南音撐著手肘坐起身,煙青色絲綢被從她肩頭滑落,層層疊疊地堆在她的腿上。

她揉了揉眼眶,發覺眼球十分酸脹,應該是因為哭過的原因。

她不是在殯儀館嗎?怎麼會在自己的房間?

姜南音蹙著眉想了想,自己好像是昏過去了?

她思緒慢慢回籠,也只記得昏迷前的事情,昏迷後她是如何回來的,卻是一點記憶都沒有了。

外婆!

姜南音突然想到了什麼,明眸瞬間睜大,匆忙掀開被子下了床。

剛靠近門,就聽到門口傳來一陣細微的說話聲。

她腳步倏地頓住。

因為是上個世紀留下來的老宅,隔音效果並不是很好,所以門外的說話聲還是能聽到,但聲音顯然是壓低的,透著點低醇的磁性。

姜南音指尖蜷了蜷,凝神聽了一會兒,發現自己聽不懂。

男人說的是粵語,帶著港腔,比電視裡的還要好聽,從容不迫,有種天然的高貴,還莫名有點熟悉。

姜南音努力想了想,自己身邊沒有會說粵語的人。

她忍不住拉開房門,木質房門發出一聲悠揚的咯吱聲,驚擾到了不遠處打電話的男人。

那道慵懶好聽的聲音戛然而止。

孟懷京剛要說什麼,聽到了開門聲,他循著聲音隨意地一抬眼,就看到不遠處站著一道纖柔的身影。

兩人的視線驀的撞上。

男人漆色的眸子沉沉如墨,目光不似他的嗓音那般懶調沉啞,反倒格外具有壓迫感。

“媽,暫時先這樣,我這邊有點事兒。”

孟懷京淡聲說道,結束了這通電話。

他說完,舉著的右手下垂,將手機收進西褲口袋裡,順勢就著這個姿態,閒適地望著姜南音。

姜南音靜默了片刻,輕聲道:“孟先生?”

孟懷京輕挑了下眉,沒想到對方居然認識自己。

旋即他就明白了,應該是她的家人也跟她交代過了。

他略略頷首,身形微挺,淡聲道:“正式見面,姜小姐你好,我是孟懷京。”

他自我介紹用的是普通話,也是磁性悅耳,姜南音不得不感慨,先天條件好,無論是什麼腔調,都極具魅力。

她也注意到了一點,他用的是“我是孟懷京”,這種說法,要不就是雙方未曾見面但都聽說過對方的名字,一種確認的喊法。要不就是一種無意識的、上位者日積月累下形成的姿態。

姜南音更傾向於是後者。

若是其他人這樣說話,肯定會遭到嘲諷,你以為自己是誰,難不成誰都認識你?

但放在眼前的男人身上,卻一點都不突兀,彷彿他本就該高高在上,無人不知。

姜南音遲疑了一下,“您好,我叫姜南音。”

她見孟懷京不鹹不淡地點了點頭,也不知道是表明自己知道了,還是隻是簡單的一個沒有任何意義的動作?

一時之間也有點無措。

她環顧了一圈院子,連下了好幾天雨的蘇城現在終於停了雨,淡青色的雲飄在天空,讓整個世界呈現出一種清冷的色調。

院子裡除了孟懷京並沒有其他人,更顯得冷清。

孟懷京見她像是在尋找些什麼,淡聲道:“你的父母去辦理一些相關手續了,我就守在這兒等你醒過來。”

姜南音不動聲色地扯了扯嘴角。

他們也是放心,讓一個陌生人留在這兒照看她。

也好,至少陌生人比他們相處起來更自在。

“我已經好多了,謝謝您。”姜南音身體還有些虛軟,懨懨的,但還是強撐著精神道:“想必您也有其他事要忙吧,您不用管我的。”

外婆去世後,老宅也要收拾一下。上世紀的老房子並不顯破舊,一磚一瓦都是歷史的沉澱和古韻,外公外婆將這棟房子維護得很好。

既然外婆想讓她回京市,她也要在離開前一一整理好。尤其是外婆這麼多年來收藏的繡品。

那些東西都十分嬌貴,儲存條件很苛刻,她是不放心放在老宅的,受潮或者蟲蛀都有很大的影響。

孟懷京聽出她話語裡的疏離,不置可否,只道:“我恰恰就是在忙正事。”

姜南音一愣,就見孟懷京從他的西服口袋裡取出一隻淡藍色繡著並蒂蓮的荷包,輕輕遞到她的面前。

“這就是我的來意,想必常老先生跟你交代過了。”

姜南音有些愣怔,孟懷京無聲地揚了揚手,示意她接過去。

她遲疑著伸出瑩白的手接過,因為長時間貼身攜帶,布料上還帶著溫度,夾雜著一股好聞清淡的香味。

她想到自己昏迷前也聞到了一樣的氣息,纖長眼睫不自覺動了動,腦海裡冒出一個荒謬的想法。

不會是他接住了她吧?

她指尖收緊,斂眸沉默了幾秒,才仔細地打量起手裡的荷包。

上面的並蒂蓮栩栩如生,讓她驚訝的是,上面的繡法是她熟悉的常鶯獨有的手法。

這是外婆的作品。

她指尖輕撫過荷包精緻的針線,心神微動,眨了眨微澀的眼眸,解開了繫帶。

裡面躺著一枚半環形的玉佩,上面雕刻著一條精緻的錦鯉,白玉為身,剔透瑩潤,彷彿真是一尾遊弋在水中的魚,煞是好看。

“呀!”

姜南音眨眨眼,輕呼了一聲,認出來外婆臨終前交給了她一枚一模一樣的玉。

她張了張紅唇,輕聲道:“您等一等,我去拿東西。”

她說完,就提著裙襬往房間裡走。

孟懷京看著她離開的背影,眼底劃過一抹愣怔。

這麼利落地就答應了嗎?比他預想的,還要迫不及待呀……

旋即,他壓下眼底的異色,神色淡了下去,垂手淡漠地站在原地。

沒一會兒,姜南音就出來了。

她手裡捧著一個色澤溫潤的紫檀木盒子出來了,孟懷京輕掃了一眼,就平淡地收回了目光。

姜南音走到孟懷京面前,將手裡的木盒遞到他面前,溫聲道:“這是給您的東西。”

孟懷京向來波瀾不驚的眸底難得的浮現一抹詫異,他低頭看了一眼木盒,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

姜南音見他不接,解釋道:“外婆交代過我,要是有人拿著信物過來,就將這件東西交給他。”

孟懷京微怔,注視著她:“什麼東西?”

姜南音覺得他的眼神有點奇怪,抿了抿唇:“外婆說要把最珍貴的那幅藏品給您。”

外婆交代過她,要是有人拿著一枚魚形玉佩過來,就將她最珍貴的東西交給他。

她甚至不放心,叮囑了好幾遍。

姜南音最初還有些疑惑,因為藏品的價值很難估計,很難分出個高低,她也不確定要給哪一幅藏品。

她問過外婆,要是搞錯了怎麼辦,但外婆神神秘秘的說,拿著玉佩的人出現了,她就知道答案了。自從姜南音知道了自己要回京市後,擔心來不及,連夜在外婆的庫房裡找出了一幅她認為價值最高的《千里江山圖》。

姜南音見孟懷京意味不明地看著她,心頭泛起古怪,還以為他覺得自己在糊弄他,連忙更細緻地解釋起來:“這幅《千里江山圖》傳了上百年了,外婆也一直很小心地儲存它,您看,連裝它的盒子都是用的紫檀木。您放心,您要是專門為它而來,這幅繡品的價值不會讓您失望的。”

姜南音沒說的是,這幅繡品自己曾經很喜歡,練習時多次拿它臨摹,外婆見她喜歡,就說過要把它當成自己的嫁妝。但她沒想覬覦外婆的東西,當時也就笑笑沒說話。

孟懷京見她一副恨不得將這幅繡品推銷出去的模樣,眼神微頓。

半晌,他深深看她一眼,目光落在她瑩潤的臉上,素淨清麗,並沒有他想象中的欲擒故縱,忽的笑了一聲:“確實。”

“我就是為它而來。”